殿内的气氛，因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变得愈发微妙而紧绷。
丝竹之声虽未停歇，舞姬的水袖依旧翩跹，但许多人的心思早已不在歌舞之上。目光或明或暗，都在那高踞御座的帝王、静默垂眸的太子以及那位甫一出现便掀起波澜的国师之间流转。
“呵。”
一声压抑着怒意的低笑从右侧首排响起。
九方铖猛地举起面前的鎏金酒樽，仰头便灌了下去。
喉结剧烈滚动，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洇湿了华贵紫袍的襟口。
他喝得极猛，仿佛那不是醇香的御酒，而是能浇灭心头邪火的凉水。
一杯尽，他重重将酒樽顿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引得邻近几位官员侧目。
他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自顾自又连斟两杯，同样是一饮而尽。
三杯烈酒下腹，一股灼热从胃里直冲头顶，却丝毫未能平息他胸中翻涌的戾气。他抬手，用指节抹去唇边的酒渍，舌尖无意识地舔了舔那颗略显尖锐的犬齿，如同锁定猎物的凶兽，目光死死盯着对面太子席位上的那个身影。
灼热，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与势在必得。
林深自然感觉到了这道几乎要将他穿透的视线。
当然，不止这一道。
御座上那位，目光深沉如渊，带着审视与一种他暂时不愿深究的复杂情感，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他。
刚刚离开的国师云卿，虽已落座，垂眸静默，但那道隔着白布曾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却仿佛残留着冰冷的重量。
如今，又加上这道来自九方铖的、几乎要将他点燃的目光。
林深微微蹙眉，心底泛起一丝不耐。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酒杯边缘摩挲着。
心思，却已飘向了遥远的过去。
……
宫宴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林深信步走入御花园。
夏夜的微风带着荷塘的湿气与草木的清香，稍稍驱散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闷。他并非真想赏景，只是需要片刻的宁静，理清脑中纷乱的思绪。
他没有走向灯火通明的亭台楼阁，而是拐入一条较为僻静的小径，尽头有一座半掩在垂柳与嶙峋怪石中的小亭。
此处光线晦暗，只有远处宫灯朦胧的光晕和清冷的月光洒落，正好合他心意。
刚在亭中石凳上坐下，为自己斟了杯温茶，还未送入口，便感知到有人靠近。
脚步声极轻，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林深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抿了一口微涩的茶水。
不出所料，那抹白色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亭口。
云卿似乎只是随意漫步至此，见到亭中有人，脚步微顿，随即自然地步入了亭中，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安然落座。
两人之间隔着石桌，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只有晚风吹拂柳条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飘来的乐声。
沉默在夜色中蔓延，却并不显得尴尬，反而有种久别重逢后，不知从何说起的微妙。
最终还是林深先打破了寂静，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云卿覆眼的薄纱上，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
“好久不见。”
云卿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有些别的情绪。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勾住脑后系着的白纱结，缓缓将其解下。
薄纱滑落，露出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眸。
那是近乎灰白的颜色，虹膜与瞳孔的界限有些模糊，仿佛蒙着一层终年不散的薄雾，连带着那长长的睫毛，也皆是纯净的雪白。
这本该显得诡异甚至可怖的样貌，嵌在他那张清逸出尘的脸上，却奇异地糅合成一种惊心动魄的、非人般的美感。
他同样看着林深，那双灰白色的眸子在晦暗的光线下，竟灼灼生辉，清晰地映出林深的身影。
“好久不见。”他轻声回应，声音比在殿内时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喑哑。
林深看着他这副模样，与记忆中冷宫里那个瘦弱、总是带着戒备与阴郁的少年渐渐重叠，又分明不同了。
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慨叹。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云卿身上激起了涟漪。
他明显地怔了一下，随即，那白玉般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薄红。他有些不自然地微微抿紧了唇，睫羽轻颤，避开了林深直视的目光，声音低了几分。
“你每次都这样夸我。”
这句话，不经意间撬开了记忆的闸门。
云卿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风萧瑟的冷宫。
那时，他还是个因异样容貌被所有人视为妖孽、任意欺凌的奴隶，而林深，也不过是个朝不保夕、无人理会的落魄皇子。
两个如同蝼蚁般的存在，在破败的宫墙内初次相遇。
他记得清楚，那时林深浑身是伤，饿得几乎站不稳，却在他警惕的注视下，咧开一个带着血污的笑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长得真好看。”
那时的他，恨极了自己这头白发和异瞳，这身皮囊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恐惧、厌恶和折磨。
他觉得自己是个不祥的怪胎。
可偏偏，这个同样身处泥泞、看起来比他还要狼狈的少年，却用那样坦荡甚至带着欣赏的语气，说他好看。
他甚至觉得荒谬，明明……眼前这个少年，即使满脸血污，那双眼睛里的光彩，也比他要好看千倍万倍。
回忆让云卿冰冷的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林深见面前的人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句夸赞就能让他耳根泛红，露出这般近乎无措的神情，与方才大殿上那位清冷孤高的国师判若两人。
他不由得觉得有些有趣，忍俊不禁地低笑出声。
然而，这短暂而微妙的氛围，被一个突然插入的声音骤然打破。
“阿宝和国师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却像冰冷的匕首划破了夜的宁静。
林深微微一愣，转头循声望去。
只见从亭子一侧的假山阴影后，缓步走出一人。
明黄色的皇袍在月色下泛着矜贵而冰冷的光泽，不是齐帝林栎晟，又是谁？
他脸上带着看似温和的笑意，目光却如同实质，在亭中对坐的两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林深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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