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空气仿佛随着九方铖这句意有所指的话骤然凝固，方才那点因喂药而产生的温情脉脉被冲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在三人之间蔓延。
林深尚未开口，倚在床头的林铭却先轻轻咳嗽起来，声音不大，却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他抬手掩着唇，肩头微颤，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几分，眼睫低垂，显得脆弱又无辜。
他咳了一阵，才气息微弱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九方将军言重了。二哥只是……只是念在我伤重，心中不忍，才在此守了一夜。若非为了救我，二哥也不必受此惊吓，更不必如此劳心劳力……都是我的不是。”
他这番话，看似在自责，实则句句都在强调林深对他的“不忍”和“劳心劳力”，更是点出了“守了一夜”这个事实，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向九方铖最在意的地方。
果然，九方铖的脸色又沉了几分，盯着林铭的眼神几乎要结冰。
他冷哼一声，语气里的嘲讽几乎凝成实质：“四皇子殿下真是深明大义，体贴入微。只是不知，你这身子骨，经得起几次这般‘舍身相救’？下次若再遇险，可未必能有这般好运，恰好撞上太子殿下，又恰好只受点‘轻伤’了。”
他刻意加重了“舍身相救”和“轻伤”几个字，怀疑之意毫不掩饰。
“九方铖！”林深眉头紧锁，出声喝止，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不悦，“四弟救孤是事实，重伤亦是事实，你休得胡言！”
他转向林铭，声音放缓了些：“你伤势未愈，少说话，多休息。”说着，伸手欲将他滑下的锦被往上拉一拉。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是刺激到了九方铖。
他猛地从软榻上站起，玄色衣袍带起一阵风，大步走到床前，几乎与林深并肩而立，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床上的林铭完全笼罩。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林铭，嘴角那抹阴恻恻的弧度又扬了起来。
“殿下说的是，是臣失言了。”
他嘴上认错，眼神却锐利如刀，钉在林铭身上，“四皇子殿下‘舍身’救储君，此等忠勇，实在令人‘感佩’。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倏地移向林深，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殿下身份尊贵，关乎国本，彻夜不归东宫，留守于他人宫中，若传扬出去，只怕于礼不合，也易惹来非议。臣身为东宫属官又教导殿下，护卫殿下安全乃是职责所在，不得不提醒殿下，有些‘分寸’，还是应当注意。”
他这番话，冠冕堂皇，搬出了礼法和职责，却字字句句都在挤兑林铭，暗示林深在此停留不妥，将他九方铖的“担忧”和林铭的“别有用心”摆在了台面上。
林铭揪着锦被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眼帘，这次没有飞快地瞥开，而是直直地对上九方铖审视的目光，那温顺的假象彻底剥落，眼底是一片清冷冷的幽深，仿佛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轻轻笑了一下，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韧性：“九方将军对二哥真是……关怀备至。连这等细微之处都考虑周详，倒显得我这个做弟弟的，只顾着依赖兄长，不懂事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深，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依赖：“二哥，九方将军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只顾着自己受伤害怕，缠着你……你一夜未得好眠，还是快回东宫休息吧。我这里……有宫人伺候就好。”
他说着，眼圈似乎微微泛红，强撑着懂事，却又流露出不舍，这副情态，比任何直接的控诉都更有力。
林深看着林铭这副样子，心头一软，对九方铖这般咄咄逼人更是不满。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林铭未受伤的那边肩膀，温声道：“无妨，孤不累。你安心养伤，别想太多。”
他这才彻底转过身，正面对上九方铖，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沉淀着一丝无奈和隐忍的怒意。
“九方将军，你的‘职责’和‘关心’，孤心领了。但孤行事，自有分寸。四弟是孤的弟弟，他为救孤重伤，孤于情于理，都该亲自看顾。至于礼法非议……”
他语气微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然，“孤行事光明磊落，何惧人言？倒是将军，今日擅闯内宫，不通传便直入寝殿，这‘礼’字，又放在何处？”
林深很少用这样带着训诫意味的语气对九方铖说话。
他通常只是无奈，或是懒得计较这人我行我素的作风。但今日，九方铖对林铭一再的针对，他还真有点烦。
九方铖被林深这番话噎了一下，尤其是最后那句反问，精准地戳到了他行为失礼之处。
他盯着林深，看着他维护林铭的姿态，看着他对自己流露出的不满，胸口那股邪火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委屈，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为了他担惊受怕，翻墙越殿，结果就换来他为了另一个男人对自己冷言冷语？
“光明磊落？”九方铖嗤笑，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林深，目光如炬，紧紧锁住他的眼睛，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危险的、只有两人能听清的质问，“殿下，你确定你留在这里，仅仅是因为‘弟弟’受伤？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深刚才拍过林铭肩膀的手，又回到林深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探究和占有欲。
林深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话和逼近的姿态弄得一怔，随即心头火起，脸色也冷了下来。
“九方铖！你此言何意？给孤说清楚！”
“臣是什么意思，殿下心里不明白吗？”
九方铖寸步不让，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有些人心思深沉，惯会装柔弱搏同情，殿下心思纯善，莫要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
“你……”林深气结，他自然听出九方铖是在指桑骂槐地说林铭。
“九方将军！”床上的林铭忽然提高了声音，虽然依旧带着病弱的沙哑，却清晰无比地打断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撑着手臂，似乎想要坐直身体，脸上因激动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请你慎言！我敬你是二哥看重的人，对你一再忍让，但你若再这般污蔑于我，离间我与二哥的手足之情，我……我便是拼着这身伤不要，也要到父皇面前讨个公道！”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仿佛九方铖再逼进一步，他真能做得出。
林深见状，立刻转身扶住他：“四弟！别动气，小心伤口！”他回头看向九方铖，眼神已然带上了厉色，“九方铖，出去！立刻！”
九方铖看着眼前这一幕“兄友弟恭”，看着林深毫不犹豫选择维护林铭，对自己下达逐客令，他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那双总是桀骜不驯的眼里，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抹受伤和难以置信。
他死死盯着林深，像是要把他此刻维护别人的样子刻进脑子里。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带着浓浓的自嘲和怒意。
“好，好得很。”他连连点头，目光最后如冷电般刮过林铭，那眼神里的警告和寒意几乎凝成实质，让林铭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更往林深身边靠去。
“臣，告退！”九方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三个字，猛地转身，玄色衣袍在空中划过一个凌厉而决绝的弧度，带着一身未能发泄的暴戾怒气，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内殿，脚步声重重地敲击在玉石地面上，渐行渐远。
殿内终于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熏香袅袅，以及林铭低低的、压抑的喘息声。
林深看着九方铖消失的方向，眉心紧蹙，心中一片烦乱。这家伙，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说话也愈发口无遮拦！
“二哥……”林铭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怯意，“九方将军他……是不是很讨厌我？我是不是……给二哥惹麻烦了？”
林深收回目光，看着林铭苍白脆弱的脸，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温声安抚道：“不关你的事。他性子向来如此，混账惯了，你别放在心上。好好养伤，一切有孤。”
他扶着林铭重新躺好，替他掖好被角，动作依旧细心温柔，但心思，却早已飘远。
而林铭低垂着眼睫，乖顺地任由林深照顾的林铭，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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