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郊外那正在紧锣密鼓修建的庄子返回城中，皇甫灵坐在马车里，仍不禁为军行下属工匠们的建造速度感到惊叹。短短三天时间，庄子的主体框架已然立起，围墙也砌了大半，这种效率在她看来简直是神速。
“看来我也不能光看着了，”她对身旁的豆芽说，“得开始着手安置些家具，还有，得在附近的村子里招些可靠的佃户来打理庄田。”
然而，问题随之而来。高阳县经过张经纬主导的三次军户土地核算清理，多出来的田地早已被重新分配给了无地或少地的百姓。如今高阳境内，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田地要耕种，忙活自家的地尚且觉得人手不够，哪里还有人愿意额外租种别人家的地，去做佃户呢？
豆芽提议道：“夫人，要不……让县衙里的人帮忙去找找？他们出面，总比我们容易些。”
皇甫灵却摇了摇头，语气温和而坚持：“县衙里的人各有职司，如今高阳事务繁杂，他们都很忙碌。我怎好为了自家的一点私事，就去兴师动众？夫君知道了，定会不高兴的。” 她始终记得张经纬常说的，公私要分明。
豆芽不以为然：“夫人您想多了！您可是县令夫人啊！这县衙上下，说起来不也都是为您和老爷办事的嘛？就这么一点小事，老爷那么心疼您，绝对不会怪罪的。”
皇甫灵依旧坚持己见，她不想给张经纬添麻烦，也不愿仗着身份行方便：“算了，不必去麻烦他们。实在不行，我们去人牙行看看，买几个老实本分的奴人回来便是。庄子里的活计，有专人打理也好。”
主仆二人于是来到了位于城西边缘的人牙行。这里远离繁华的坊市，周围多是贩卖牲畜禽畜的场所，空气中弥漫着不太好闻的气味。一个个锈迹斑斑的大铁笼子里，关着许多目光呆滞、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奴隶，如同待售的牲口。
一个穿着绸衫、满脸精明的牙公见到衣着光鲜的皇甫灵和豆芽，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二位小姐大驾光临，是来买奴的，还是……来卖奴的？” 他的目光在豆芽身上扫了一下。
皇甫灵有心逗弄豆芽，便指了指她，故作认真地对牙公说：“我是来卖奴的，你看看这丫头，能值几个钱？”
豆芽顿时急了，跺脚道：“夫人！您又拿我开玩笑！”
皇甫灵见豆芽羞恼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哈哈哈，好啦好啦，不开玩笑了。”她转向牙公，正色道，“牙头，我想买几个奴隶，放到城外的庄子上干活。要求不高，手脚齐全，没什么隐疾恶病的就行。”
牙公一听是大主顾，眼睛更亮了，连忙问道：“夫人庄子上的地有多少？小人好给您估算需要多少人手。”
皇甫灵答道：“约有十顷地（一千亩）。”
牙公惊叹：“哎哟！真是大户人家！十顷地，若是耕种精细些，约莫需要二三十个壮奴，才勉强够用。”
皇甫灵想了想，道：“那就先定二十五个吧。劳烦牙头替我仔细挑挑，要老实肯干的，挑好了直接送到我庄子上。” 她报上了庄子的位置。
牙公连连点头：“不劳烦，不劳烦！能为夫人效劳是小人的福气。只是……这定金，您看……” 他搓着手，面露难色。
皇甫灵问道：“定金多少？”
牙公报价：“回夫人，如今市面上的壮奴，一般是六贯钱一个。您定二十五个，定金可以先付一半，七十五贯。咱们这行规矩，概不议价。”
豆芽在一旁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插嘴：“六贯钱一个？这么贵！在云州城，六贯钱都能买头健壮的驴子了！”
牙公苦着脸解释：“这位小姐有所不知啊。不是小人胡乱要价，实在是……军行那边，每月底都会派人来，一次性采买上百个奴隶。这需求量一大，价格自然就水涨船高。月初一个价，月底又是另一个价，都是常事了。”
皇甫灵微微蹙眉：“军行每月买上百个奴隶？高阳哪有那么多奴隶可卖？”
牙公叹道：“唉，高阳本地自然没那么多。小人也是为了做生意，不得不花钱从北边戎地、或是南边遭了灾的地方买人过来。这太平年间，没什么战乱，奴人来源少，买卖反而难做得很呐。”
皇甫灵虽然觉得价格偏高，但也不想多费唇舌，便道：“罢了，六贯就六贯吧。我今日没带那么多钱，先回去取。人，你务必给我挑好的，若是不满意，我可是要回来找你的。”
牙公拍着胸脯保证：“夫人放心！入人牙这行二十年了，规矩小人懂！定给您挑最老实、最有力气的！”
皇甫灵点点头：“豆芽，我们走吧。”
就在主仆二人转身准备离开这充斥着压抑气息的地方时，角落一个笼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呵斥声。只见几个凶神恶煞的牙公，正拿着皮鞭，狠狠地抽打着笼子里的一个奴隶，骂骂咧咧。
那牙头见状，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怒道：“又是那个死丫头！还不消停！跟她说了多少次了，老实点！” 他转头对那几个牙公吩咐，“一会儿给她喝的水里，再加些蒙汗药！别真打坏了，这样的雏儿，身子完好，高阳那些妓院的老鸨们可都抢着要呢！能卖上好价钱！”
一个牙公有些犹豫地问：“头儿，这丫头看着傻乎乎的，脑子好像不太灵光，真有人要？”
牙头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只要是个雏儿就行！脑子灵不灵光有什么要紧？先用药蒙晕了送过去，只要验明正身，银子就到手了！其他的，以后再说！”
笼子里，那个被打的女奴抱着头，蜷缩在角落，发出微弱而惊恐的哭泣声，反复念叨着：“我不想害人……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豆芽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低声道：“真可怜……”
皇甫灵却猛地停下脚步，脸色微变，喃喃道：“豆芽，你不觉得……那个声音，有点耳熟吗？”
豆芽仔细听了听，也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夫人您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皇甫灵，她折返回去，走向那个角落的笼子。
牙头见她去而复返，连忙跟上，陪着笑脸问：“夫人，您还有何吩咐？”
皇甫灵指着那个刚刚被打、此刻正瑟瑟发抖地缩在笼子深处的女奴，说道：“让我看看她。”
牙头脸上露出一丝为难：“这个……夫人，实在对不住，这个奴婢……已经被人预定了。” 他试图阻拦。
但皇甫灵已经走近。笼子里那个女奴满脸污垢，头发纠结，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体瘦弱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豆芽借着光线仔细辨认了一下，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失声低呼：“夫人！是……是她！是那个凝香贱人身边的丫鬟？！”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皇甫灵浑身猛地一僵，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蔓延至四肢百骸！那个夜晚的恐惧、无助、愤怒和屈辱，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她不由自主地环抱住双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而笼子里那个奴婢，在看清皇甫灵面容的瞬间，如同见到了最可怕的厉鬼，吓得浑身剧颤，尖叫一声，拼命地往笼子更深处缩去，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
豆芽注意到皇甫灵的异样，连忙关切地扶住她：“夫人！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皇甫灵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强自镇定地吐出两个字：“没……没事。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就在这时，笼子里的女奴因为极度的恐惧，竟然失禁了，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
牙头见状，觉得在贵客面前丢了面子，恼羞成怒，上前狠狠踹了一脚铁笼，骂道：“呸！你这晦气的死丫头！居然敢吓坏我的贵客！看老子不打死你！”
“啊——！” 小翠被他这一脚吓得发出凄厉的尖叫，声音充满了绝望。
那声尖叫如同利刺，狠狠扎在皇甫灵的心上，让她不由自主地又抖了一下。
豆芽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安慰：“夫人，别怕，别想那些事了，都过去了……都是凝香那个贱人害的，没事了，都过去了……”
然而，女奴每发出一声恐惧的呜咽或啜泣，皇甫灵的身体就难以抑制地随之轻颤一下。那些被她刻意压抑、试图遗忘的可怕记忆，正随着这个曾经助纣为虐的丫鬟的出现，再次清晰地浮现。
突然，皇甫灵猛地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眼神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厉色，对豆芽，更像是对自己说：
“去！把她买下来！”
豆芽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夫人！您说什么？那个贱婢让您如此不舒服，您买她做什么？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皇甫灵挺直了背脊，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声音虽然还有些微颤，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不怕她！我从来就没有怕过她！我买下她，就是要让她看看，我皇甫灵的胸怀和气度，岂是她那个蛇蝎心肠的主子，以及她们那些龌龊伎俩可比？！我要让她亲眼看着，我是如何好好活着的！”
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既有过往伤痕带来的痛楚，更有一种想要战胜阴影、证明自己的倔强。这个决定，与其说是仁慈，不如说是一场对她自己内心恐惧的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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