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要进忠离开，双喜道：“奴才去送送进忠公公。”便溜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小凌子、如懿和海兰。
小凌子缓缓抬起眼，麻木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恳切：“娴答应，请您不要为奴才难过，只要此举能保全娘娘，奴才心甘情愿。奴才也请娘娘无需为难……”
如懿已经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嘴一瘪，两行泪无声滑落。
海兰心中一痛，比身上的伤痛更甚。
她与主儿多年情分，从未想过，原来还有一人，可以让主儿如此垂泪。
外间进忠与双喜道别，小声道：“秦公公找郎大人打听到一些东西。”
双喜会意，拉着进忠到了僻静处，脱下鞋，从鞋垫底下掏出一张银票。
进忠从袖口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他，纸条上写着几行字，还画着一个上边长下边短，顶端盘着一条蛇的十字架。
进忠拐出去，走上宫道，小祥子在后边亦步亦趋地跟着。
转了个弯，进忠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了个照面——李玉。
李玉领着一班年长宫女走来。
毕竟师徒一场，又是在外边，面上礼数还是得全一全——进忠上前打了个千儿，道：“师父您吉祥！”
又拉小祥子见礼。
李玉这些年在圆明园待得越发平心静气，如今这情形也端不起师父的架子，忙扶了他一把，道声不敢。
两人寒暄一阵，进忠顺嘴问了一句：“师父这趟回来是有何公干啊？”
李玉道：“最近宫里不是换了一批人么，各处缺人手，这批新来的是从圆明园调拨来，都是出了宫后无依无靠，继续留在宫中服侍的宫女，正要领着他们去内务府呢。”
进忠扫了那些宫女一眼，这些宫女大多低眉顺眼的，只有一人容长脸儿，横眉立目，眼神冷冷淡淡，见进忠看过去，还不服不忿地瞪了他一眼。
进忠也不以为忤，转过脸来对李玉笑道：“那徒儿就不打扰师父了，等哪日得了空，徒儿叫上进保，孝敬您一桌席面。”
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直到几日后内务府传来消息，娴答应在宫道上见到内务府的赵全才和一个宫女起了争执，被路过的娴答应见着，娴答应便说赵全才横行霸道，要他去内务府领五十大棍，从此不必在内务府当差。哪知赵全才果真是个硬颈的，当即就寻了秦立，以娴答应刑罚过苛的由头，将此事翻到皇后面前。
皇后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才知道这宫女与其他几名宫女没钱使给他，所以被分到冷宫，这宫女觉得不服，才闹起来，赵全才也认了自己收钱，怕这宫女闹大了把自己收钱的事翻出来，一时发了性，便将这宫女打了。
皇后于是以受贿、随意责打宫女为由判赵全才杖责十下，连贬两级，罚俸一年，责令其将那批宫女的钱全数退还，令会计重新分派差事，并且让璎珞监督全程，日后若发现有太监报复或找这些宫女索回钱财，定惩不饶，璎珞也出面将内务府几个买卖六宫以外差事的人敲打了一番，让他们收敛一些。
而娴答应，原本并无管理宫务之权，发现此等不公之事，没有上报让皇后处置，而是越俎代庖，肆意妄为，着罚俸三月，抄宫规一百遍。
秦立摩挲着鼻烟壶，抱怨着：“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嘛！从康熙爷传下来的买卖，叫那个愣头青这么搅和！”
进忠宽慰道：“结果好即一切好嘛，赵全才倒是灵醒，这事由他闹出来，闹得越大，目光就越集中在他身上。收几个宫女的钱不是什么大罪过，他给担下来了，不供出其他人，皇后娘娘就是有心查下去，也只能到他为止，你们几位公公、姑姑，还有上头那几家包衣旗的大族，也算平安了，到时候还能短了他赵全才的好处么？”
秦立嘿嘿一笑：“那是，那是。”转而又嫌弃道：“就是那个愣头青，叫容佩的，是个不识好歹的，把水搅浑了，自己屁颠屁颠去捧着娴答应了。”
进忠猛地想起来什么，问道：“是不是一个容长脸儿的宫女，对谁都没好脸的，跟别人欠她五百吊似的？”
秦立道：“您也知道？这人真就是……脾气又臭又硬，还是个眼瞎的，皇后娘娘几次三番地问了，她就是要跟着娴答应，这不是认不清这宫里的形势么？更可笑的，当初说什么‘奴婢一人吃了亏不要紧，不能让没钱的姐妹都吃了亏’，现在呢？她自己好歹是成了妃嫔的宫女，也不见她拉拔其他人！”
进忠奇道：“不是，她还真去了？娴答应现下这个位份，有两个太监已经过了，还能多用一名宫女么？”
秦立摆摆手：“进忠公公，您还不知道么……”说着伸出手指指向上方：“皇上到底与娴答应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总是心软些的。这容佩啊，一到了娴答应那儿，就成了掌事姑姑了。”
进忠这下是真的惊着了：“一个粗使宫女，刚到，就成了掌事姑姑？那海兰呢？”
秦立小声道：“就那位主儿的性子，这海兰嗓子哑了，人也残废了，再不赶紧腾地方，岂不是讨人嫌么？”
海兰两手吃力地将一桶热水提进殿中，刚放下热水，还没直起腰，就听容佩催促道：“主儿眼睛都哭肿了，还不多打些热水来给主儿热敷！还有小凌子，主儿特别交代要打了热水给他上药，你还不快些！”
海兰本就觉得容佩不卑不亢，利落果敢，又出身孤寒，底细干净，更难得的是她对如懿忠心耿耿，性子也厉害，因此虽然容佩一来便被如懿任命为掌事姑姑，而自己沦落为粗使宫女，却并无不满，立时便又反身出去提水。
她为了快些，这回一手提了一桶水过来，但她手指筋脉已断，手指便无力，还没到殿门口，两桶水便哗啦一下倾倒，泼了一身。
容佩快步走出，一巴掌扇在海兰面上。
海兰被扇得跌倒在积水中，如今已是深秋，水很快凉了下来，她颤抖一下，口中发出嘶哑的声音。
双喜懒懒道：“这位容佩姑姑差不多得了，地我可是刚弄干净的。”
容佩瞪着眼就要过来也给双喜一巴掌，但双喜膘肥体壮，又是跳大神的出身，身形极灵活，灵巧地一闪身避过，反手一巴掌扇在容佩脸上。
他面上的慵懒消失，狠狠道：“你对别人怎么样我不管，你日后敢来惹我，就不只这一巴掌了。”
容佩吃了亏，转身把海兰提起来又是一掌招呼上去。
如懿对外间的骚动充耳不闻，睁着哭得红肿的眼静静打扫佛像，凌云彻侍立她身后，一言不发。
她心疼凌云彻的遭遇，想着凌云彻大伤初愈，便把进忠送来的那瓶伤药赐予他。但不知凌云彻是不是伤到后没有恢复好，从此一直是佝偻着，再也没有挺直脊背。
如懿想，凌云彻之于她，就如生长于身侧的一棵树，枝叶茂繁，翠色苍苍。为她遮风挡雨，停靠一时。但如今，这棵树已经为了保全她而饱受摧折，令她如曝露于茫茫天地之间，一任烈日焦烤，风雪欺身，冷雨飘零。（这句部分引用自原着）
幸好，如今她还有容佩。
夜间容佩伺候着如懿用了些简陋饭食，为她敷了热的帕子，又敷上拿玉锤研磨细了的茯苓、香白芷、杏仁、马珂、白梅肉和云母兑的珍珠粉滋润肿着的眼部肌肤，然后才取出绿梅粉润泽面部。
虽然皇帝特意交待了单给翠云馆上好香粉，也说了如懿缺什么尽管与内务府要，但如懿自视清高，且内务府早就摸清楚了皇上其实并不宠她，更因容佩的事情给她记了一笔，一应供给都是能拖就拖，给的也是面上没问题但品质略差的料子，一件暗红的寝衣，下水几次便褪了色，如懿却道：“这退红色，娇而不妖，是好看。”
容佩说了今日之事，如懿只道双喜从前是慧贤皇贵妃的人，她并无信任，只当他是个摆件家具，让容佩不理睬就是。
末了如懿夸道：“容佩，你是个能主事的厉害角色，你放得开手，我也能省心些。”
容佩道：“奴婢受辱，是娘娘救护，所以除了娘娘，旁的人，奴婢一个不听，一个不认。”（台词引用自原剧）
如懿报之一笑。
日子飞速过去，很快到了永琪离宫的时候。
这一个月里永琪因为病着，总是睡不安稳，每每惊醒，就哭着要皇额娘，容音便抽空在白日里过去陪陪他，顺便将一道护身符咒下在他身上——按元一的说法来说炽天使正在加速衰弱，可能会本能地去找永琪，不过也因为祂的衰落，如今已经无法察觉和攻破祂们的防护手段了。
璎珞也给永琪缝了一个香包，在里头塞满了茉莉干花。
容音喜欢培植茉莉，身上常年带着茉莉香气，这散发花香的香包既有宁神之效，更与容音身上的气味相似，永琪戴上那个香包，果然夜里便睡得安稳了些。
永琪要去江南行宫，梅佳嬷嬷在撷芳殿时就对永琪照顾有加，如今自请与永琪同往。
赵太医本是齐汝之后太医院最有资历的太医，但自从那回将药性透露给意欢，受了皇帝申饬，自知皇帝对他已无信任，也自请前往江南照顾永琪。
容音允了，给了两人丰厚的赏钱，又安排了一众宫女太监，叮嘱永琪好好照顾自己，别忘了写信回来。
永琪点头道：“皇额娘放心吧。”
容音本来很担心他问起海兰，不过永琪直到离开，都没有提到这位生母。
只是临走时，他忽然问道：“皇额娘，您为什么待永琪这么好？”
容音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片刻后道：“皇额娘是六宫之主，应当照拂所有皇嗣。”
永琪点点头，接着郑重地向容音行了一礼：“皇额娘，儿子体弱，若非皇额娘照看，只怕早就不成了。儿子若能长大成人，一定好好孝顺皇额娘。”
容音听这话隐隐带着一丝不祥的意味，更不该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说得出的话，惊觉他是不是已经察觉什么，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得道：“别胡思乱想了，只要你平安健康，就是最大的孝顺。”
永琪又行一礼，才进了船舱。
去往江南的船很平稳，永琪在船上好好睡了一觉。
也许是河面上清新的空气和规律的水声让他平静，也许是香囊的茉莉香气让他安心，他睡得安稳，不受噩梦侵扰。
他在木兰围场病了，回宫后也不见好，还总是陷入梦魇。
梦里，一个苍白恐怖的东西，生着六根羽翼和几百只不停转动的眼睛，一直在他耳边呶呶不休，喷射火光，说着破碎晦涩的言语。
羽翼下的一只只眼睛，都是额娘的眼睛。
那怪物发出的声音，也是额娘的声音。
他知道，这怪物就是额娘。
额娘说的话，乍一听只是没有规律的尖啸和嚎叫，可是落在他耳中，就是清晰的话语。
“你对娴娘娘和她以后的孩子，一定要谨守臣子的本分。”
“我和你娴娘娘，情同姐妹，我怎能让她一个人，孤立无援！可我生的好儿子，竟这般偏心向外，无情无义！”（台词引用自原剧，稍有改编）
“你能托生到我肚子里，都是托了你娴娘娘的福！我为着解了你娴娘娘的冤屈，怀着你时冒险服了些许有毒的药物，否则这世间根本不会你这个人！只恨皇后防备得紧，没能借那次机会拉下她！你要时刻记住娴娘娘的恩情，少生事端，安分守己，尤其是不能向着皇后！如此额娘和你的福气才能长远！”
他只觉得五雷轰顶，失声道：“额娘，你怀着儿子时服了有毒的药物，难道儿子自胎里带来的弱症，就是……”
那怪物呼啸一声，火焰落在永琪身边。
他捂住耳朵，可那声音无孔不入地往他脑子里钻：“永琪，人要活下去，总是不得不用些法子。额娘一直觉得对不住你。但是你也不能妄生猜疑之心。你便是要猜疑额娘，也断不能去猜疑你的娴娘娘！这句话，你牢牢地记住！”（台词部分引用自旧版小说）
他小小的脑袋快被各种想法和情绪撑爆，他想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是真的，可是额娘的声音那么真切，平素的一切古怪也在梦中串了起来。
自己的病，皇阿玛对自己不理不睬，太妃的欲言又止，宫人提起“海兰”这两个字时讳莫如深，额娘对自己和对那位娴娘娘的差别，皇额娘看向自己的怜悯眼神，还有她一次次地阻止自己去找额娘……
他很少哭，因为太虚弱，一哭起来就会头昏脑涨甚至背过气去，此时却忍不住落下泪来，抽泣着问：“额娘，难道您最心疼的人，不是儿子？”
数百只眼睛深深看向他：“额娘最心疼的人，是乌拉那拉如懿，是爱新觉罗永琪。可额娘不得不明白告诉你，我与你娴娘娘在一起的时日更长更久更贴近。我们之间的信任，无人可以动摇。”（台词引用自旧版小说）
永琪哭着醒来，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做，也不敢说额娘是妖物，更不敢去找人问这些往事——这些事情再翻出来，皇阿玛一定会被惹怒，狠狠责罚额娘的。
他只能向印象里比较熟悉的长辈呼救：“皇额娘，皇额娘！”
身边照顾的太监宫女吓得忙不迭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五阿哥，皇后娘娘主理六宫，日理万机，只怕不得空来看您呢！您这样大声呼喊，仔细血上不来，又要头晕！”
太妃来了，也是摇头叹气，永琪装作睡着，待她们一走就偷偷溜下床，听见她们压低声音商量：“到底皇后母子都受过五阿哥生母的暗害，能待永琪这般，已经是贤德了，哪能要求更多？何况若是这些话传到皇上那儿，皇上只怕又要觉得他娇弱多事，更要厌弃了。”
“可是永琪这样太可怜了……要不还是打发人去长春宫问问？些许小事，皇后就算不来，也不至于让皇上知道的。”
皇额娘抽空来了一趟，坐在床边轻轻哼唱起他从未听过的摇篮曲，直到他合上眼，才摸摸他的头，然后离开。
他原本只是不好意思耽误皇额娘太久才装睡，但装着装着，真的睡着了，梦里听到几声似乎是刀刃相击的乒乓声，接着是一阵尖啸，但太悠远，太缥缈，并没有惊醒他。
就像现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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