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抛弃了?”
这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血锈和硝烟的味道,缓慢地、清晰地敲打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我端坐于帝座之上,覆盖着玄黑龙纹帝袍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拢了一瞬,旋即又恢复了松弛。
脸上那层属于幽冥大帝的、惯常的威严与平静没有破碎,只是眼眉几不可见地向上挑动了一下。
“赤燎将军,”
我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听不出喜怒,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上位者对下属突兀言行的审视与疑惑,“何出此言?军令已下,四军开赴预定方位,乃是为封印虚空洞口,保卫冥界疆土。‘抛弃’二字,从何谈起?”
我没有立刻发怒,也没有解释,只是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仿佛真的只是在询问一个不合时宜的词汇。
赤燎站在那儿,像一座骤然遭遇寒流而僵硬的石雕。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胸膛微微起伏着,那双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里面的情绪如同冥界忘川河底的暗流,汹涌而混乱。
疑惑、痛苦、一丝濒临绝望的求证,还有更深处的、属于军人的倔强和不肯糊涂死去的执拗。
殿内的空气似乎被抽得更干了。厉魄依旧站在原处,垂在身侧的手,手指蜷缩又松开,手背上青筋隐现。夜枭的呼吸声似乎也放轻到了极致。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大约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对于此刻的森罗殿而言,却漫长得如同几个时辰。
终于,赤燎的喉结再次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的是熔岩与碎冰的混合物。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加干涩,却努力维持着清晰:
“陛下……末将,能坐上这护幽军大帅的位置……”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飘忽了一瞬,越过我,望向了殿顶那幽暗的藻井,又或者,是望向了更遥远的过去。
“……是因为厉魄将军的提拔。”
他这句话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费力挖掘出来的。
“末将很年轻……至少,在冥界诸多积年的鬼将、阴帅之中,末将资历最浅。末将也……冲动过,莽撞过。”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自嘲的笑,但那弧度却僵硬得如同刀刻,“满朝文武,将帅之才车载斗量,比末将沉稳的,比末将睿智的,比末将功勋卓着的……数不胜数。能轮上我赤燎,一个靠着敢打敢拼、有些许战功,却无甚根基的鬼将,成为冥界七军之一的大帅……说实话,陛下,在接到敕令那天之前,我从未想过。梦里……都没敢这么想过。”
他的语气很平实,没有刻意渲染,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正是这种平实,让话语里的重量更加真切地压了下来。
我依旧保持着那副倾听的姿态,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近乎鼓励的笑意,仿佛在听一位臣子回忆往昔。
“然后呢?”我问道,声音温和,“赤燎将军能居此位,自然是凭你的本事与战功。厉魄将军举贤不避亲,亦是常理。这与朕方才的军令,与你口中那‘抛弃’二字,有何关联?”
我的笑容似乎给了赤燎某种错觉,或者,是更深沉的刺痛。他眼中的悲凉之色更浓了。
“然后……”赤燎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到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自从末将当上这护幽军大帅,穿上这身帅甲,站在护幽军的大纛之下……末将对手下数万将士说的最多的话,便是要保卫冥界,保卫陛下您缔造的这方阴司秩序,保卫我们死后仅存的这处安身立命之所!”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却又因为情绪的激荡而微微颤抖。
“护幽军的将士们……他们大多出身寒微,是战场上游荡的孤魂,是枉死城中不甘的怨灵,是冥界各处汇集而来的、除了手中兵刃和身边袍泽便一无所有的阴魂!我告诉他们,跟着陛下,有尊严,有饭吃,有袍泽可依,有冥界可守!我告诉他们,我们的牺牲,是为了身后的酆都,是为了冥界千千万万的子民,是为了陛下!”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们信了!陛下!他们真的信了!他们训练很刻苦,作战很勇猛,伤亡……也很大!但他们从未抱怨过!从未!攻陈尸谷,守酆都城,战虚空洞口……每一次死战,冲锋在前的是他们,断后阻敌的是他们,伤亡名录上名字最多的……也是他们!他们……他们对着冥旗,对着您的圣像发誓效忠时,眼里是有光的!他们只谈付出,不求回报!他们真的……真的把冥界当成了家,把您……当成了他们愿意效死的主君!”
赤燎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失控,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即将崩溃边缘的嘶哑。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但并没有泪水——冥界的鬼将,早已流不出阳世的泪,但那浓重的悲愤,却比任何泪水都更具冲击力。
“所以呢?赤燎将军,”
我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但眼神已经渐渐转冷,那温和的询问之下,是隐隐的不耐与审视,“你麾下将士忠勇可嘉,朕心甚慰。但这,与你质疑军令,妄言‘抛弃’,有何干系?朕令四军开赴封印洞口,正是为了保卫冥界,与你平日教导他们的,有何不同?”
我向前微微倾身,帝袍上的龙纹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还是说,赤燎将军觉得,朕的军令,是让你们去送死?是‘抛弃’?”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骤然刺破了赤燎情绪激荡下有些模糊的控诉,将最核心、最残酷的问题,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赤燎浑身一震,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灰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像是被那双冰冷的、带着笑意的眼睛扼住了喉咙。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得更加厉害,额头上,竟然真的沁出了一层细密的、阴气凝聚而成的“汗珠”,在森罗殿幽冷的光线下,闪着微弱而诡异的光。
他欲言又止,那副模样,痛苦、挣扎,却又被某种更大的恐惧和最后一丝对“或许是自己猜错了”的渺茫希望拉扯着,迟迟不敢,或者说,不愿吐出那个最致命的判断。
就在这僵持的、令人心脏都要停止跳动的时刻,我的目光,越过了几乎要站不稳的赤燎,落在了他侧方,一直沉默伫立的厉魄身上。
厉魄的状态不对。
非常不对。
他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但他那高大魁梧、惯常在千军万马前也岿然不动的身躯,此刻却绷得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细微的颤抖正从他紧握的双拳,蔓延到宽阔的肩膀。他不是在害怕赤燎的质问,他是在害怕……我的目光。
他在恐惧。在为赤燎恐惧,也在为自己接下来可能面对的事情恐惧。
更重要的是,赤燎刚才那番话里,虽然情绪激动,逻辑略显跳跃,但指向性太明确了。他对“抛弃”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也并非仅仅源于对这次特殊军令的疑虑。那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已经窥见了部分真相、却又不愿相信的绝望。
而能让他窥见真相的缝隙,只可能来自极少数知情人。
我的目光在厉魄那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停留了一息,心中的了然如同冰冷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
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了。
“厉魄。”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让殿中每个人都心头一跳。
厉魄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那双惯常沉稳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慌乱、愧疚,以及一种“终于来了”的认命感。
“滚过来。”我吐出三个字,语调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冰冷的寒意。
厉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他艰难地迈开脚步,那步伐沉重得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又像是背负着万钧山岳。他从赤燎身侧走过,没有看赤燎一眼,但紧绷的侧脸线条,显示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他一步一步,走到帝座之下的高阶前,停住,然后,深深垂下了头。
我缓缓从帝座上站起身来。
玄黑帝袍曳地,随着我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我走下了一层台阶,居高临下地站在厉魄面前。这个高度,足以让我清晰地看到他发顶,看到他因为紧绷而显得异常僵硬的脖颈。
我没有立刻发问,只是用目光静静地笼罩着他。这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叱骂都更让人难熬。
厉魄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额头也见了“汗”。
过了片刻,我才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锤:
“厉魄,告诉朕。”
我微微俯身,靠近他一些,压低了声音,却让那冰冷的质感更加直接地刺入他的耳膜。
“是不是你,把你自己猜到的东西……透露了一些,给赤燎?”
这句话问出,整个森罗殿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成了万载玄冰。
夜枭猛地抬头看向厉魄,面具孔洞后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赤燎则豁然转头,死死盯住厉魄的背影,他脸上的痛苦和挣扎,瞬间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取代——是了,果然……果然有人告诉了他什么,或者说,印证了他那可怕的猜想!
厉魄的身体晃了一下,似乎要站立不稳。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片灰败的坦然。
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是……陛下。”他的声音干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末将……有罪。”
他承认了。
就这么干脆地承认了。
我没有立刻暴怒,只是那平静的目光,一点点变得幽深,如同酝酿着风暴的渊海。我抬起手,不是要打他,而是重重地、一下一下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啪。啪。啪。
每一下都沉稳有力,拍在厉魄的肩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也仿佛拍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头。
“好,好,好。”我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甚至又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冷冽,“朕没想到……厉魄,你还真是个帅才。不止能打仗,这揣摩上意、洞察先机、甚至……还敢私下串联、动摇军心的本事,也不小啊。”
我的语气听起来甚至有点像调侃,但其中的锋芒,让厉魄的头垂得更低。
“看来,朕早就该把镇狱那大元帅的头衔给摘了,然后安在你头上,把这地府军方第一人的实权,真真切切地交到你手上。是不是?”
我继续说着,脚步开始缓缓地、在厉魄面前左右踱步。帝袍的下摆随着我的移动,在冰冷的石阶上拂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厉魄闻言,身体颤抖得更厉害,连忙拱手,声音带着惶恐:“陛下!末将不敢!末将万万不敢有此妄念!末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我停下脚步,侧头看他,打断了他的辩解,“只是于心不忍?只是顾念旧情?只是觉得……赤燎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爱将,不该死得不明不白?还是觉得,朕的计划……太过冷酷?”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质问都像鞭子一样抽打过去。
厉魄无言以对,只能将头埋得更深,拱起的双手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我毫无预兆地动了。
不是法术,也不是什么精妙的招式,就是简简单单、凝聚了肉身力量与磅礴阴气的一脚,狠狠地踹在了厉魄的胸腹之间!
“砰——!”
一声闷响,如同重锤擂鼓!
厉魄那魁梧的身躯,就像是被狂奔的冥兽正面撞上,整个人毫无反抗之力地离地倒飞出去!他身上的帅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重重摔在森罗殿光洁坚硬的黑曜石地面上,又余势未消地继续向后滑行!
他的身体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帅甲与地面碰撞,迸溅出点点火星。他一直滑行,滑行……直到后背狠狠地撞在了紧闭的、厚重的森罗殿大门之上!
“咚——!!!”
又是一声更加沉闷的巨响,整个大殿仿佛都随之震颤了一下。殿门上的狰狞鬼首浮雕似乎都晃动了一瞬。
厉魄瘫靠在门板上,一口浓郁的、近乎黑色的阴气从他口中喷出,他身上的气息瞬间萎靡了一大截,帅甲胸前,一个清晰的凹陷脚印赫然在目。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尝试了两次,都因为剧痛和紊乱的气机而失败,只能半倚着门,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楚的抽气声。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夜枭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但随即又僵住,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也不该干预。
赤燎则彻底呆住了,他脸上的悲愤、怀疑、痛苦,全部被这暴力而直接的一脚踹成了空白和骇然。
他愣愣地看着远处瘫软在地、狼狈不堪的厉魄,又猛地转回头,看向帝阶之上那个缓缓收回脚、脸上却露出一种奇异笑容的身影。
我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怒笑,而是一种仿佛看到了极其荒谬、又极其无奈之事的气极反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起初很低,随后逐渐放大,在空旷而死寂的森罗殿内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苍凉。
我一边笑,一边摇着头,目光扫过瘫倒的厉魄,扫过惊骇的赤燎,扫过紧张僵立的夜枭。
“厉魄啊厉魄……朕的好将军!”
我止住笑声,但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有些狰狞,眼底是翻涌的怒火与更深沉的疲惫,“朕做的事,是有私心!苏雅死了,齐天死了,朕想报仇,想拉着该陪葬的一切下地狱!这一点,朕从不否认!”
我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染血利刃:
“但是!最大的好处,是整个冥界得的!是这千千万万阴魂,是这酆都城,是这忘川河两岸所有依附于地府秩序的存在得的!做大事,当要有牺牲!这个道理,你厉魄身经百战,难道不懂?啊?!”
我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向大殿中央,走向夜枭和赤燎所在的位置。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心跳的节拍上。
“可是你呢?!朕的亲随重臣!朕视为肱骨、在偏殿明言无论如何要保全的人!”
我指着远处勉强撑起上半身的厉魄,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你竟敢!竟敢私自窥测朕意,还敢将你猜到的、可能动摇军心、可能让整个计划满盘皆输的东西,泄露出去?!!”
我的怒吼声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你知不知道,如果此事,从赤燎口中,再传到靖澜、戍瀚、长冥其他三位大帅耳中,甚至只是在四军将士中引起一丝猜疑和骚动,会是什么后果?!!”
我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脸色惨白的赤燎,又扫过夜枭,最后回到厉魄身上。
“那四个方位,不是什么普通的虚空洞口!那是‘万灵血引溯空大阵’的阵眼伪装!是陷阱!是魂炉!四军开过去,不是去封印,是去被献祭!用他们全部的魂力、阴气、军阵煞气,作为启动大阵、将冥界灾祸导向天界的第一份燃料!!”
我将最残酷的真相,用最直接、最暴戾的方式吼了出来。既然厉魄已经透露,赤燎已经猜到边缘,再遮掩已无意义,不如用最强烈的冲击,击垮他们的侥幸,也明确我的决绝。
赤燎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半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确认后的巨大空洞。夜枭虽然早有所料,但亲耳听到这赤裸裸的“献祭”,身体也是猛地一颤。
“而一旦四军生变,计划泄露,”
我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更显森寒,“天庭会立刻察觉!杨戬会立刻察觉!届时,不仅大阵无法启动,冥界将独自承受虚空源源不断的侵蚀,直到彻底崩毁!天庭更会趁机落井下石,将冥界彻底抹去,接管这最后的‘屏障’或者‘燃料’库!而人间……人间也将迎来天庭最残酷的清洗!那时,都不用虚空的侵蚀,三界就会在内讧中倾覆!再无保全之可能!!!”
我走到瘫软的厉魄面前,蹲下身,与他几乎平视。我能看到他眼中的痛苦、悔恨,以及一丝茫然。
“厉魄,你告诉朕,”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那一时的不忍,一时的‘顾念旧情’,可能换来这样的结局?你担得起吗?!嗯?!”
厉魄的嘴唇哆嗦着,阴血从他嘴角溢出。他看着我,眼中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这时,夜枭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紧绷中反应过来,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抱拳急声道:“陛下息怒!陛下请息怒!厉帅……厉帅他只是一时糊涂!被感情左右了理智!赤燎毕竟是他一手提拔、悉心栽培的,情同半子!厉帅绝无二心,也绝无扰乱大局之意!他……他可以向陛下保证,此事除了赤燎,他绝没有再向靖澜、戍瀚、长冥三位大帅,乃至任何其他将领、兵卒透露过半句!陛下明鉴!”
夜枭的语速很快,带着恳切,也带着为同僚求情的急切。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只能尽量强调厉魄的“一时糊涂”和“仅限于赤燎一人”。
厉魄也终于缓过一口气,强忍着剧痛,挣扎着以头触地,声音嘶哑破碎:“陛下……末将……知罪!末将愿受任何惩处!但……但末将以残魂起誓,此事……确只……确只与赤燎一人提及过些许模糊猜测……绝无再泄第三人!末将……愿以魂飞魄散担保!求陛下……以大局为重!”
他砰砰地磕着头,黑曜石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没有立刻理会夜枭的求情和厉魄的起誓,而是缓缓站起身,目光转向了旁边,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只是呆呆站在那里的赤燎。
赤燎的眼神是空洞的,但那空洞深处,却有一种濒死动物般的、最后的执拗在燃烧。
我看着他,问道:“厉魄说他只告诉了你,也只敢告诉你。他还说他能用魂飞魄散担保。那么,赤燎……”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你告诉朕,厉魄他自己……到底猜到了多少?又是怎么猜到的?说清楚。现在,就在这里,当着朕的面,说。”
赤燎仿佛被我的声音从梦魇中惊醒,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厉魄身上移开,重新聚焦到我脸上。他的眼神依旧复杂,但那份军人的硬气,似乎在绝望的谷底,又一点点凝聚起来。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回忆。
然后,他嘶哑地开口,不再是之前激动的控诉,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陈述事实般的语调:
“厉帅……他并未与末将详说。只是……在几次私下见面时,语气异常沉重。他问末将,若有一日,需为冥界整体存续而做出莫大牺牲,甚至牺牲掉我们视为兄弟手足的军队,末将会如何选择。”
赤燎顿了顿,喉结滚动。
“他还说……陛下近来,行事愈发莫测,与玄阴大人、墨鸦大人、夜枭大人所行之事,与明面上的军政颇有出入。尤其是……夜枭大人麾下暗卫的频繁调动,墨鸦大人引导舆论的方向……以及,森罗殿前广场上,那些隐秘布设、连他都无法完全看懂的阵基脉络……”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清晰。
“最后一次,就在前几日,厉帅来找末将喝酒。他喝了很多,最后……盯着末将的眼睛,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说……‘赤燎,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麾下的护幽军,永远都是冥界最强的矛与盾之一。有些路,一旦选了,就没办法回头。但至少……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走上去。’”
赤燎抬起眼,直视着我:“末将当时不解,追问。厉帅却再不回答,只是苦笑。直到今日……陛下突然召集,下达如此军令,调开我四军,却让镇渊、攀霄接手城防……再加上那四处‘共生洞口’的怪异说法……”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末将再蠢,再不愿相信,将这些零碎的线索拼凑起来……也足够猜到一些了。尤其是厉帅那日的眼神……那不是布置寻常作战任务的眼神,那是……诀别的眼神。”
赤燎说完,大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厉魄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隐约可闻。
我听完,没有评价赤燎的推测,而是重新看向已经停止磕头、伏地不动的厉魄。
“厉魄,”我唤他。
厉魄身体一颤,慢慢抬起头,脸上血污和阴气混杂,狼狈不堪,但眼神却带着一种认命的平静。
“陛下……”
“赤燎说的,是全部吗?”我问。
厉魄艰难地点点头:“是……陛下。末将……只是心中郁结,无人可诉。赤燎是末将最看重的后辈,也是……末将觉得,最有可能理解,也最应该知道些许真相的人……哪怕只是模糊的暗示。末将……罪该万死。”
“理解?”我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觉得有些荒谬,“你让他理解什么?理解朕要献祭他的军队?理解他和他数万弟兄,只是计划里的柴薪?”
厉魄哑口无言。
我走回背对着他们帝座的方向,但没有坐下,只是,望着帝座后那幅巨大的、描绘冥界山川地理的阴刻壁画。
“厉魄,你刚才说,是在偏殿,朕说要保全你们几个的时候,就开始猜了?”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有些疲惫。
“……是。”厉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陛下当时说,‘不管怎么样,玄阴、墨鸦、你厉魄、夜枭,朕要保住’。语气……很重。那不是寻常战时保全重臣的语气。那更像是……在安排后事,或者说,在划定一个绝对不能逾越的牺牲底线。”
“后来,夜枭的暗卫行动越发诡秘,调动频繁,却并非针对已知的敌军或内部叛乱势力。墨鸦的文官系统,开始大规模引导舆论,鼓吹牺牲奉献,甚至……刻意渲染一种悲壮而别无选择的氛围,这与陛下早先公开真相、凝聚人心的做法,隐隐有矛盾之处......其实当初分发任务的时候,我们四人就皆有猜测,只不过都在幻想,不会这么严重......”
厉魄的叙述变得流畅了一些,或许是因为已经破罐子破摔,或许是因为在陈述中,他也在整理自己的思路。
“直到……森罗殿前广场,那些被严格封锁、由夜枭亲自监督布设的阵基。末将虽不通最高深的阵法,但征战多年,见识过的军阵、杀阵、祭阵也不少。那些阵基的走向、埋设的节点、使用的材料……散发出的气息,绝非普通的防御或攻击阵法。那是一种……极其古老、极其霸道,也极其残忍的掠夺与转化气息。末将曾在一处上古战场遗迹感受过类似的气息,那是用来血祭万千生灵、沟通某种禁忌存在的残阵。”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那回忆让他很不适。
“将这些……联系在一起。陛下保全我们四人的决心,夜枭墨鸦的异常行动,广场上的恐怖大阵,以及……陛下近来身上那越来越重、几乎无法掩饰的毁灭气息与复仇之火……末将……不得不想到那个最坏的可能。”
“所以,你确定了?”我依旧背对着他们,问道。
“……基本确定了。”厉魄低声道,“尤其是陛下今日下令,调开四军,却让绝对忠诚的镇渊、攀霄掌控核心。这已经……不再是猜测了。”
我沉默了片刻。
然后,缓缓转过身。
脸上的怒意似乎消散了许多,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复杂的疲惫。
“厉魄,你确实是个帅才。”我再次重复了这句话,但语气已然不同,“不止是战场上的帅才。这份洞察、这份联想、这份……敢于私下串联的胆量,都不是寻常将领能有。”
我走到他面前,他依旧伏在地上。
“抬起头来。”
厉魄依言抬头,脸上血污狼藉,眼神却不再躲闪。
“你说你只告诉了赤燎一人,并以魂飞魄散担保。厉魄,朕可以信你这份担保。”
我的目光转向一旁僵立的赤燎,“但是,你就能保证,你告诉的这个人,赤燎,他一定不会说出去吗?此时此刻,他心中悲愤绝望,若他冲动之下,将你的暗示和他的猜想,哪怕只是流露一丝给其他三位大帅中的任何一位,会是什么后果,你想过吗?”
厉魄闻言,猛地看向赤燎,眼中流露出焦急和恳求,但更多的是一种信任。他挣扎着,再次以头触地,声音斩钉截铁:
“陛下!末将……愿以一切担保!赤燎他……或许冲动,或许此刻心中悲愤难平,但他绝非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之人!他是军人!是护幽军的大帅!他懂得军令如山!也懂得……什么叫牺牲!末将告诉他,不是让他反抗,而是……而是让他,和他麾下的将士们,至少……不是全然糊涂地上路!”
厉魄的话,让赤燎的身体再次剧烈颤抖起来。他看向厉魄,眼中那死灰般的绝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那是痛楚,是愤怒,但似乎……也有了一丝挣扎着要浮出水面的、属于军人的宿命感。
厉魄喘了口气,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陛下!赤燎对冥界,对陛下您的忠诚,从未改变!他只是……需要时间来接受!末将敢告诉他,就是因为相信,当他明白这一切无可改变,当他明白这牺牲的意义……他最终,会选择服从!他会带着他的护幽军,完成他们的……最后一次使命!”
“就像陛下您说的,做大事,当要有牺牲!”
厉魄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血泪般的嘶哑,“这道理,赤燎他懂!他只是……需要有人告诉他,这牺牲,不是毫无价值的抛弃!而是……而是为了冥界能够存续下去的、必要的代价!末将告诉他,就是想让他知道,他们不是被抛弃的棋子,他们是……是点燃冥界生路的火种!”
厉魄说完,伏在地上,不再言语,只是肩膀因激动和伤势而微微耸动。
夜枭也再次叩首:“陛下!厉帅所言,虽有其罪,但亦有其情!赤燎大帅的忠诚与勇毅,臣等有目共睹!此刻当务之急,是确保计划不外泄,四军顺利开赴阵眼!臣相信,赤燎大帅……定能以大局为重!”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了赤燎身上。
他站在那儿,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厉魄的担保,夜枭的恳请,我那冰冷而充满压迫的审视,还有他自己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痛苦、愤怒、不甘,以及……厉魄话语中那残酷的“火种”二字。
时间一点点流逝。
每一息都如同刀割。
终于,赤燎那几乎要凝固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目光再次看向我。
那眼神里,先前的空洞、悲愤、绝望,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却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认命般的沉重,一种撕裂般的痛苦,还有一种……在巨大悲剧面前,反而被逼出的、属于军人的最后一丝坚硬理智。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哽在喉咙里的、重逾山岳的问题,再次挤出牙缝。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帛,带着剧烈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森罗殿中:
“所以……陛下……”
“……厉帅担保……我……不会说出去……”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中是最后一丝求证,也是最后一丝……为自己和数万弟兄寻求一个“说法”的执拗。
“我们……护幽、靖澜、戍瀚、长冥……四军将士……”
“真的是……被抛弃了吗?”
“真的……注定要成为那‘火种’……被献祭在那大阵之中吗?”
问题问出,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摇晃,却依然倔强地站着,等待着那个早已心知肚明,却非要亲耳听到的、最后的判决。
殿内,落针可闻。
只有厉魄粗重的呼吸,和夜枭屏息凝神的等待。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年轻而勇猛、被厉魄视为半子、此刻却站在命运悬崖边的护幽军大帅。
良久。
我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很轻,却重若千钧。
“是。”我给出了最直接,也最残忍的肯定。
“为了冥界存续,为了将虚空灾祸导向天界,为了给冥界争取一线独立循环的可能……四军将士,必须成为启动‘万灵血引溯空大阵’的第一份祭品。”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这不是抛弃,赤燎。这是选择。是朕的选择,也是……他们的宿命。”
“你们,不会被记载于凯旋的功勋碑上,可能也不会被后世冥界子民完全理解。但你们的魂力,将化为撕裂天道屏障的利刃,你们的牺牲,将成为新秩序诞生的基石。”
我看着赤燎那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补充了最后一句:
“这是军令。不容置疑,不容违抗的……最终军令。”
“赤燎,你,听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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