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澄不疾不徐地拾掇起棋盘上凌乱的棋子，指节轻捻云子的弧度，起落间带着某种韵律，他默不作声地复原着适才的棋局，速度快得惊人，仿佛每一枚棋子的落点都深深刻在脑海中，棋盘上的纵横纹路早已与他的记忆相连。
“这场棋局里，没有不变的局势，只有永恒的利益。待你成为足以左右情势的棋眼时，唇齿开合间的每一个字，他们都会奉为圭臬。”林靖澄话音陡然一停，下颌微扬，语气冰冷如霜，“可你当下······还不够格！”
林明礼望着父亲古井无波的眼眸，良久无言。
林靖澄似是下定了决心，语重心长道，“你若总在爹的庇护下，恐怕很难体悟其中的道理。”
缄默片刻，林明礼苦涩一笑，垂首敛眸，静静坐定。虽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不日恐要离京外放，一如当年撇清与太子的干系远游他乡，可真到了这个关头，胸口竟泛起针扎般的刺痛。
“爹可知儿为何要与太子相见？”
“听说是太子主动来寻你？想来是与你拜在三皇子门下有关。”
林明礼对他一语道破并不感到惊诧，春猎后的封王仪典无疑是在撩拨诸皇子夺嫡争储的野心，太子虽占大义名分，可若是要争取朝野上下支持，其父林靖澄当居首位。
“殿下劝儿投在他的门下，不过儿并未答应。”
林靖澄从未怀疑其子会与太子暗通款曲，昔日他们走得亲近，尚且是太子殿下求贤若渴，二人也从未逾矩。
林靖澄微微眯眼，夹着枚透着凉意的棋子，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棋盘，‘笃、笃’的声响在空寂的屋内回荡，棋盘上的黑白子犬牙交错，右下角的黑子已成包围之势，左上角的白子却仍有突围之象，局势似乎有点晦暗不清。
“坊间盛传你在二皇子和三皇子之间徘徊不定，饶是崔供奉也难免听信这些流言。”
“儿既答应为三皇子效力，自然不会背信。”
“只怕三皇子未必作此想。”
若是未发生猎场那些意外，林明礼斡旋在两位皇子之间，尚且能以合纵连横为由，扳倒太子。
然此番太子出现在外围猎场，不啻于打破皇子之间的平衡，毕竟当初三皇子构陷太子与其有断袖之癖的流言，终归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芥蒂。
更何况相思烬一案中，三皇子为保全陈若锦和谯国公，又将他推出去顶罪。
纵是林明礼再如何心胸宽广，三皇子当真还能毫无顾忌地相信他么？
是时，林明礼也不得不沉下心来，斟酌其中的利害关系。
“儿当下该如何抉择？”
林靖澄蓦地看向他，反问道，“这难道不是抽身的契机么？”
“爹的意思是······”
“连上柱国都从未明确表态要支持哪位皇子，而我林氏为何要蹚这摊浑水？”
林明礼一时答不上来，茫然地想了想，“那···那爹为何不制止儿为三皇子办事？”
林靖澄神色平静，见他毫无落子的心思，索性独弈起来，“你总觉欠了三皇子人情，我若阻拦，你心中必有郁结。何况兰亭有气，你替她出头也属应当。”
“只怕会牵连到娘！”
这声‘娘’令林靖澄将将举起的棋子有刹那间的凝滞，呼吸间又极快地稳住心神。
林靖澄的声线不由地柔了几分，“此间牵连甚广，他们不会深究。”
这番模棱两可的回答倒也是对应林明礼那声含糊不清的娘，毕竟两位娘亲，一位是太师之女，一位是长公主。无论是楚帝，还是林尽染，二者都不会追查。
况且韦英只说了相思烬，真正运送禁药的还是远在蜀郡的谯国公。说到底，这是谯国公府与林尽染之间的恩怨。
可林明礼心中的郁结并未消解，空落落的钝痛阵阵袭来。早前不知生母身份也就罢了，可昭楚公主明明去过二郎山，依旧未有顾念半点情份。若不是得她默允，想来公主也不会借势发难。
念及此处，林明礼的双拳越攥越紧，以致全身都有些难以控制的颤抖。
“良禽择木而栖，三皇子也未必是最好的归宿。至少在白鹿原上，他确实有些急于求成。”
林靖澄的话音有意一顿，亲手斟上茶汤，二指推至他面前，字斟句酌后方道，“后宫一向不涉朝政，是以昭楚公主即便有心针对，却也不能明晃晃地构陷。然此事或与她无干！”
这后半段话显然得分成两句来看，昭楚纵是有心针对林明礼，姑且不论她会否顾念血脉情份，以公主的身份就无法参政。故倘若昭楚公主当真意图陷害他，除了惹人话柄，根本无半分好处。
既然他与三皇子曾利用昭楚的性情布局，便该知晓公主断不会为了帮一个有妇之夫，而舍弃自己的清誉和皇室的颜面。
说破这层，亦是要帮林明礼驱散心魔，若困在‘生母助他人害己’的执念里，就再难挣脱这无形的桎梏。
林明礼很是聪慧，凝思片刻便了然其父的用意，接过白子继续对弈，然也未在长公主的话题上深聊，“陛下打算将我外放至何地？”
“调任你为陕县县丞。”
林明礼眉峰轻蹙，“陕县？”
他原本的差事是京都府衙的户曹参军事，从七品的品轶，若是调任陕县县丞，则是连降三级，此等惩治不可谓不重。
然其中当有替韦英受罚的嫌疑在，意图当是祈盼韦氏能感念他替母受过的情份上，莫要再执迷不悟。次子林明德已然逝去，如若再沉湎过往，只会令她困囿在痛苦中无法自拔。
话又说回来，陕县隶属弘农郡，因历经酒政改革，原本属中等的陕县即将拟晋升为上县。单从税赋和人口增长上来说，陕县的前途算是光明。故，林明礼看似连降三级的惩罚，实则是连降两级，也算是给大将军府和林府一个交代。
林靖澄微微点头，“名不正，则言不顺。目下你需要韬光养晦，而非掺和这场夺嫡之争。”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让林明礼彻底笃定，这陕县之调必是父亲的谋划。
当下三皇子入主东宫的赢面并不大，白鹿原一事后，他算是彻底丧失了这位三殿下的信任，而后者手中的筹码无非就是镇守西蜀的谯国公。然若无令天下人信服的名目，且不说蜀郡距长安千里之遥，谯国公手里的军权几是形同虚设。
林靖澄见其默然不语，兀自解释，“陕县县令已近致仕，眼下你若能掌控局面，前程未必会比他谋划的差。”
林明礼怔愣片刻，他自然明白父亲口中所说的究竟是谁！那是他的舅舅，当今的陛下。
户曹参军事作为京都府衙的属官，因朝谒制度，很轻易地就能向朝廷展示政绩和能力，何况还有吏部尚书吴逸明协助。然这毕竟是负责专项事务的属官，职权相对单一，又受京都府尹辖制，偏偏府尹杜子腾与林尽染交情匪浅，在夺嫡暗潮汹涌之际，冲突一触即发。相比之下，外放陕县反而是步妙棋。
陕县县丞虽品阶不高，但作为地方官员，若能在税赋征收、人口增长、治安管理等实务中累积政绩，通过考课获得上考，越级升迁并非难事。目下陕县县令在酒政改革中已然铺平道路，林明礼明为县丞，实为候补县令，有较户曹参军事更多的自主权和实际治理权，而地方治理经验又是晋升高阶官职的重要资本。
这便是林靖澄所说的‘名正言顺’！
汝南林氏若想长盛不衰，就得摆脱、或者说是弱化皇室的影响。林明礼若无突出的政绩傍身，纵是层层提拔，外人也只道是沾了长公主和吏部尚书的光！
林明礼话音哽了哽，眼下纵有千言万语，也仅化作一句，“儿省的，定不会辜负爹的期望。”
林靖澄抬手轻压他作揖的手，语气郑重道，“陕县不比京都府衙。京中办事，公文往来、政令传达，皆是循规蹈矩、有例可循。但陕县不同，那里的人情世故、民生细务千头万绪，稍有差池便易深陷泥沼。你昔日在户曹处置专项事务，往后到了地方，税赋征收、水利修缮、百姓纠纷，桩桩件件都关乎百姓生计，也关乎你的前程。唯有做出实实在在的成绩，才能堵住悠悠众口，也才能让陛下和朝廷看到你的能力······”
林靖澄说得颇为详尽，小至地方民生工程、治安司法诸事，大到弘农郡家族派系纠葛，皆毫无保留相告，甚至将陕县县令当下治县举措的利弊条分缕析。
诚然所言终究只是一个宽泛的框架，以林靖澄昔日的身份地位，本就不会执念于一个郡县的细务，但也足以让林明礼受益匪浅。
林明礼垂眸敛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喉结微动，将那些酸涩与不甘尽数咽下，他自然知晓这些要付诸多少心血。其父或许在他回京之前，就已然做好充分的准备。
“年纪大了，总爱多唠叨几句。”
林明礼哽了哽咽喉，“爹···爹的教诲，孩儿字字铭记于心。”
林靖澄缓缓站起身，摇曳的烛光下，他的形影已经有些佝偻，不复往日的英挺。他微仰着头，抿了抿唇角，手掌轻搭在林明礼肩头轻拍数下，“你娘只希望你此生平安顺遂，是为父执念太深，一心要光耀林氏门楣。你若觉得身上担子重，族中尚有你的叔伯兄弟，往后在为父膝下尽孝承欢，也算顺了她的心愿。”
言毕，他便悄然退出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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