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瑶轻轻握住他的大手,柔声宽慰,“夫君不必忧心,孟医师的手段是极好的,定能保夫人周全。”
林尽染闻言,勉力牵起唇角,眼底沉郁分毫未减。
在当下,医师对小产的判断多也是归因孕妇体质虚弱、情志失调或外力损伤,以致诊治时依靠止血为主要手段。此法固然要紧,可小产时细菌感染、并发症等情况层出不穷,是以母体的存活率甚至不足五成。
孟医师浸淫医道三十余年,昔日能将吴兰亭从鬼门关拉回来,足见手段高明。不过李时安当下还未脱离危险,这五成的概率实在令人心焦。
一步是生,一步是死。
林尽染能做的,也仅有在一旁等待,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主屋的屏风后终于传来动静。
孟医师一面抬袖擦拭额上滚落的豆大汗珠,一面拖着疲惫的脚步缓缓踱出,随即施以一礼,“林御史,尊夫人的血已经止住,只是依旧高热不退,能不能熬过去,就得看今夜了。”
“孟医师辛苦了。”林尽染登时上前,语气里满是感激与急切,“还未及感谢孟医师全力救治,容某有个不情之请,孟医师今夜可否在府中歇下,若有突发状况,也好及时应对。”
“这······”
孟医师面容迟疑,嗫喏道,“同行张医师的手段也是了得,且小医还得尽快向陛下复命,望乞见恕。”
复命?
孟医师医治的过程有专人记录,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专人向宫里传信。
说是复命,无非是想提醒一句,她还得去文英殿替陛下看诊。
林尽染的眼眸微微眯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沉默了好半晌,才缓缓开口,语音较方才低了几分,“既如此,某送孟医师出府。”
诚然孟医师等人也未放在心上。毕竟林尽染与李时安鹣鲽情深,目下又是紧要关头,驳了他的请求,心有怨怼也实属常情。
见林尽染转身动身,元瑶下意识地抬脚跟了上去,可刚迈出一步,却见他忽然回首,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心头一凛,登时领会,当下局势不明,谁也不敢断定太医署这些女医是否真的会对李时安不利,主屋是万万离不开人的。林尽染暂时离开,这些女医便没了顾忌,假若真要动手,正是绝佳时机。而李时安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们大可将所有罪责都推脱到她这个留守的妾室身上,届时她百口莫辩。
可以说,他就是在赌!
今夜无论孟医师是否会留下,都不会改变一个事实。太医署若真奉了宫里的命令,方才在治疗上早已有所保留,那李时安就逃不开殒命的结果。
林尽染要试探的就是孟医师和这些太医署的女医。
宋韫初即便得信赶回长安,尚需一段时日。目下若不能保证治疗李时安的医者是值得托付的,那一切都是徒劳。
元瑶微微咬紧牙根,指尖几乎要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毫无疑问,这是一份重若千钧的信任,是要将李时安的生死交托在她手。
眼下已近宵禁时分,暮鼓沉沉,三短一长,在寂静的夜色里荡开层层涟漪。街道上零星的行人闻声,无不加快了脚步,神色间带着几分仓促。
林尽染召来两名府兵,叮嘱他们务必要将孟医师安然护送回去。
话音刚落,便听得远处传来轹跞辚辚的车马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那马车行得不算疾,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势,所到之处,原本匆匆赶路的行人纷纷噤声避让,车马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在空旷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行人望着那辆装饰华贵的马车,脸上神情俱是相似的,混杂着难以掩饰的畏惧与好奇。
随车而行的侍女,林尽染并不陌生,正是昭楚身边的和铃,那马车主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只不过昭楚公主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光德坊,当真不会惹来非议么?
容不得他再多想,马车已稳稳停在林府门前,车帘微动。
林尽染压下心中的疑惑,不敢有半分怠慢,当即快步走下台阶,朝着马车方向拱手行礼,语音中带了几丝生疏,“臣林尽染,拜见公主殿下。深夜劳烦殿下移驾,臣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
良久,车厢里才传来一声,“林御史不必多礼,未知令夫人身体可有好转,太夫人记挂得紧。”
‘想来是得了陛下的授意,适才已去大将军府探望过祖母。’林尽染暗暗忖量。
“太医署的女医仍在全力救治。”
李时安若还在紧要关头,他又为何出现在门前?
昭楚不解道,“那林御史这是······”
“孟医师称须得即刻回宫复命,臣便亲自出府相送一程。”林尽染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这番话着实令昭楚心中一颤,孟医师要替她父皇行针不假,可目下李时安尚未摆脱险境,她却以回宫复命为由先行离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其次林尽染亲自出府相送,想必此刻主屋定是仅有太医署的女医及伺候的侍女,如是李时安岂非更加危险。
林尽染此举无疑是在暗示这场突如其来的小产定是有人蓄意谋划,而太医署的女医,甚至是孟医师也未必完全值得信任。
马车的侧帘微微晃动了一下,像是有人抬手欲掀,指尖已触到帘幕,却又在中途硬生生停住。良久,帘幕复归平静,仿佛方才的动静只是错觉。
昭楚不由地轻叹一声,“今日阿母来长宁宫看望本宫,无意间谈起宋姑娘······若是有她在,令夫人定安然无虞。”
昭楚话中无疑是在替淑妃开脱,既以阿母这等亲昵称谓相称,又毫不吝啬地褒扬宋韫初的医术手段,话里话外旨在传递,她与淑妃同样对太医署的女医、甚至是孟医师心有存疑。
“有劳淑妃殿下记挂。”林尽染微微皱眉,但若手上的礼数依旧周全,抬手作礼以示感恩,随即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听闻淑妃殿下多日不曾去积善寺礼佛,现下还有余心关切我府中之事,实在令微臣惶恐。”
淑妃禁足后宫一事,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秘密,以多日不见其礼佛揶揄,无非是想说淑妃暂不能接触皇城外的信息,又怎如此快地得知林府内宅的消息。
“你!”
车厢内传来一声短促的轻斥,昭楚显然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善,以及带着几分试探与戒备的暗刺。
她下意识想反驳,可转念一想,眼下李时安出事,除了林府内贼,最大的嫌疑便落在了皇室头上,林尽染心存芥蒂也实属正常。
少顷,她的语气明显弱了几分,“染之,我自始至终是与你······”
林尽染当即打断道,“公主殿下慎言!”
即便仪驾已将零星的百姓隔绝在外,可深宫高墙里,流言蜚语向来无孔不入。昭楚至此都不曾下车,足见此次林府一行,是她个人意愿,而非奉了皇帝的谕旨。更何况,此刻已近宵禁时分,她却执意前来,无疑更佐证了这一猜想。
“我······本宫并无他意。”昭楚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慌乱,连忙补充道,“适才本宫已向父皇请旨,命人前往龙泉接应。”
林尽染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如若微臣所料无错,陛下只是应承下来,并未当即派人前往龙泉吧?”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刺破了昭楚的掩饰。
车厢内的烛火似乎晃了一下,良久,才传来昭楚略显干涩的声音,“你怎会知晓?”
“公主殿下心思玲珑,定然明白其中肯綮。”
宋韫初的作用可不仅仅是为救治李时安,龙泉距京城千里之遥,即便快马加鞭,也需多日方能抵达,届时怕是早已回天乏术。是以林尽染和楚帝的心里都清楚一件事,如若李时安遭遇不测,由宋韫初来查验死因、出具论断,才是最能说服大将军府的证据。
楚帝固然可以下令调遣人马前往龙泉,可林尽染原已派遣府兵前去接应。一旦这些人马遭遇不测,究竟是洗脱了皇室的嫌疑,还是起了相反的作用,恐犹未可知。
换言之,当下就连皇帝,也无法完全断定,禁军当中是否真有被人收买、临阵倒戈之徒。
车厢内的昭楚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蔓延开来。
昭楚不敢继续深想,下意识地低声问道,“若真是他们做的,你又当如何?”
林尽染凝眉不语,半晌方才缓缓道来,“为上者疑,为下者惧。上下背德,祸必兴焉。”
话已至此,已然无需多言。
其实抛开林尽染不说,敢有人借机伤害上柱国的幺女,大将军府上下安能罢休?
车厢的侧帘忽然缓缓掀起,露出昭楚清丽却带了几分憔悴的面容。她颊边挂着两道浅浅的泪痕,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水汽,“染之,实非我有意开脱。林府周遭定然是有你府中的眼线,你不妨查一查,自林夫人出事起,是否有可疑的人或车在府门前逗留徘徊。”
林尽染闻言,眯了眯双眸,狭长的眼尾掠过一丝锐利的光,眸中的审视意味愈发浓厚,语气带着几分探究,“公主殿下的意思是策划这场阴谋的元凶现身于此?”
“适才和铃注意到有一车驾在门前停驻良久,直至你送孟医师出府后方才离去。若非是巧合,那便是有人刻意在此等候消息。”
“微臣已知是诚园的车驾。”
守护在林府周遭的府兵也早已注意到这位不速之客,先前就已通禀过林尽染。只是碍于对方迟迟未有动作,也无凭证会威胁主家安危,故而是以监视为主。
昭楚对此并不意外,继而问道,“吴府小姐未出阁前是令夫人的闺中好友,此次怎过府而不入呢?”
“兴许是碰巧路过。”
“当真只是碰巧么?”
昭楚似是问他,又似是问己。迟怔片刻后放下侧帘,语调转为凝重,“适才染之所言,本宫定如数转达给父皇。不过,我也希望染之能厘清国事和家事,朝廷定然会予你和大将军府一个满意的交代。”
“微臣,拭目以待。”
昭楚未在林府多作停留。门前那几句简短交谈,尚且不足以落人话柄。她本是先去大将军府探望了太夫人,此番来林府,只当是顺路报个平安,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总不至于惹人过度猜疑。
马车缓缓驶离光德坊,轹跞的车轮声再次碾过青石板路,却不复来时的沉稳,反倒带着几分仓促。车厢内,昭楚靠在软垫上,指尖依旧冰凉,林尽染方才的话、母妃的叮嘱,像沉甸甸的垒石压在她心头,令她怔忡不已,久久不能回神。
她自不会以为诚园的车驾只是碰巧路过,显然车驾中的人也未曾入府探望,说是有意探听消息似乎还不够份量,倒不如说是幸灾乐祸,势要亲眼确认李时安会因小产而死。
凭林明礼和吴兰亭的手段,必定是不能命令太医署行事,如此说来似乎也仅剩皇后和东宫。
可皇后和东宫目的又是为何?眼下害李时安腹中的胎儿,甚至是她的命,于国于他们而言都并无好处。
林靖澄已致仕,林明礼又外放至陕县,吏部尚书吴逸明的心思全在儿孙的仕途上。
如此看来,林明礼与吴兰亭并无太多利用价值,皇后和东宫又怎会甘愿犯险?
车厢内的烛火忽明忽暗,衬得昭楚的脸色愈发凝重。她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和铃,和铃?”
“殿下有何吩咐?”
“本宫应是犯了头风,你快去请孟医师来为本宫看诊。”
和铃一听公主犯了病,连忙应下,“奴婢这就命人前去相请。”
话分两头
送别昭楚的仪驾,林尽染并未即刻转身前往主屋,反而去了书房前的池边。
夜风吹过,水面泛起细碎的涟漪,倒映着天边稀疏的星子,也映出他沉凝的面容。
诚园的车驾恰巧出现在光德坊,又是在他门前停驻近两个时辰,很难不令他生疑。从李时安小产到太医署上门医诊,左右不过半个时辰,林明礼夫妇又怎如此快地得到音讯。
林尽染依旧蹲坐着,目光死死盯着池中晃动的倒影,蓦地一阵烦乱涌上心头。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抬手,五指狠狠扎进冰凉的池水中,水花四溅。
他没有停手,反而像疯了一般,反复掬起池水,狠狠泼向自己的面庞。凉水顺着额发流下,浸透了衣领,一股凉意瞬间包裹住他,可心底的焦躁却像野火般越烧越旺。
他一遍遍地泼着水,直到胸腔憋得发疼,几欲窒息,才猛地停下手,双手撑在池边的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砸在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望着池中重新归于平静的水面,那双平日里清明锐利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水汽,分不清是池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知道当下不该如此失控,越是这种局面就越是得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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