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麒麟被盛婉安置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像当年一样，不过当年，还没有盛夏。
他看着盛婉在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对盛夏指手画脚，白发在午后的阳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他安静地坐着，兜帽早已摘下，露出清俊却没什么表情的脸，目光落在盛婉身上，专注得像在观摩一幅即将褪色的古画。
黑瞎子没骨头似的倚在旁边的廊柱上，墨镜对着厨房方向，嘴里啧啧有声：“老太太这精气神，杠杠的！
瞎子我看她再活个百八十年不成问题！是吧哑巴？”
可是，盛婉已经90多岁了。
张麒麟没理他，视线依旧锁着厨房门口那个忙碌的身影。
只有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盛夏端着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外婆在灶台前笑骂着指挥，张麒麟一直看着外婆，黑瞎子则像个无所事事的监工。
他鼻子有点发酸，赶紧把碗放下：“外婆，肉好了，香死人了！”
“那是！外婆的手艺，神仙来了也得流口水！”
盛婉得意地擦擦手，招呼大家。
他爱吃红烧肉，哥哥爱吃鸡，瞎子爱吃羊。
“都坐都坐！小夏，给你哥，给小麒麟夹肉！他爱吃瘦的！”
盛夏应着，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炖得酥烂、酱色浓郁的五花肉，肥瘦相间得恰到好处，颤巍巍地放进张哥哥面前的碗里。
他有点紧张，小时候的“黑历史”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在人家身上又拉又尿…
他偷偷瞄了一眼张麒麟。
张麒麟垂眸看着碗里的肉，没动。
就在盛夏以为他嫌弃时，他却伸出手，那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在盛夏头顶很轻、很快地揉了一下。
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种生疏却郑重的安抚。
盛夏一愣，随即心头那点酸涩和忐忑“噗”地被戳破了，只剩下暖烘烘的熨帖。
哥哥失忆好几次了，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咧开嘴笑了，又夹了一大块肉塞进自己碗里：“哥你也快吃！外婆特意给你炖的！”
大鸡腿都给哥哥。
黑瞎子看得眼热，自己抄起筷子就往肉碗里戳：“哎老太太偏心啊！瞎子我这么大个人杵这儿呢！我也要瘦的！”
“自己夹！没长手啊！” 盛婉瞪他，眼里却是笑意，“少不了你的！小瞎子，还是这么没正形！”
说着给瞎子夹了羊肉，这才是瞎子爱吃的，还有青椒炒肉。
一顿饭吃得热闹又安静。
热闹的是盛婉的絮叨和黑瞎子的插科打诨，安静的是张麒麟。
他吃得慢，动作却一丝不苟，每一块肉都仔细咀嚼。
盛夏话不多，埋头猛吃，外婆的红烧肉，吃一口少一口了。
吃完饭，盛婉精神头明显弱了下来，靠在藤椅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眼皮有些耷拉。
张麒麟不知何时移到了她旁边的矮凳上，依旧是那副沉默的姿态，像一块冒着热气的石头。
盛夏和黑瞎子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筷。
厨房里，水声哗哗。
黑瞎子叼着根牙签，看着窗外那对在阳光下安静依偎的身影，墨镜后的眼神难得地沉静下来。
他捅了捅盛夏，声音压得极低：“看见没？哑巴在记忆呢。”
盛夏不解地看他。
哥哥那金鱼一样的记忆，要不是给他脖子上挂的牌子，都不知道回家的路。
“老太太对哑巴很重要，很重要。”
黑瞎子难得没嬉皮笑脸，“他搁这儿待着，就是在记住这味道，这温度。等老太太走了…啧。”
他没说完，只是摇摇头。
盛夏心头一震，看向窗外。
阳光里，外婆闭着眼，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弧度。
张麒麟侧着头，目光落在老人布满皱纹却安详的脸上，那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要将这一刻的一切，全部刻进他那漫长到近乎凝固的时光里。
他想到了白玛。
盛夏的鼻子又酸了。
他忽然明白了张麒麟今天为什么会来，是为了外婆。
为了这人间烟火里，最后一点牢牢系住他的暖意。
收拾完，盛夏端了温水出去。
张麒麟自然地接过去，试了试温度，才轻轻递给刚醒的盛婉。
盛婉喝了口水，看着眼前清俊的青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慈爱和一种近乎透明的了然。
她拍拍张麒麟放在膝头的手背，那手冰凉。
她笑着说：“小麒麟啊，下次来，给婉婉带块米糕吧？要红豆沙馅儿的，小夏爱吃，你也尝尝…”
张麒麟看着她，极其缓慢，却极其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哎，好，好…” 盛婉满足地笑了，重新闭上眼，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在张麒麟无声的守护旁，像一片终于找到归处的落叶。
盛夏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
外婆的脸上只有平静和暖意。
人总是要走的，她的人生很精彩 。
张麒麟一直安静的陪伴着，用他笨拙却坚定的方式，守护着这份平静，直到最后一刻。
盛夏知道，当外婆离开时，哥哥的心上，会多一道刻痕，很深，外婆希望哥哥幸福。
这大概就是他们之间，跨越了漫长光阴，最沉默也最温柔的约定。
盛婉走了。
简单的葬礼和墓园只有他们四个人，盛甜也回来了，她拥抱了瞎子和哑巴。
“别难过，这是喜丧，妈妈说很高兴认识你们。”
张麒麟和黑瞎子点头，他们也很高兴认识盛婉。
嗯，奇女子。
墓碑的照片是两张，一张是少女的模样，一张是90多岁的样子。
盛夏摆上东西，烧了很多元宝和纸钱。
外婆你慢慢走，等到地方了记得给他们插队，你放心，哥哥有我照顾，妈妈也有我照顾。
盛甜：。。。。
不至于，你还小，还是啃老吧，儿子。
盛夏：。。。
亲妈，打钱。
盛甜看着他，“你确定？”
盛夏摇头，“妈妈，不用。”
钱很多，只不过被瞎子带坏了，喜欢坑钱，有钱也会想坑钱。
张麒麟：。。。。
瞎子。
黑瞎子：。。。。
哦，瞎子这无处安放的魅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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