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到了!”戴宗单膝跪地,声音因急速奔驰而略带沙哑,却字字如千钧重石,“三日前,归元堡向北境各部运送启蒙教材的商队,在黑风口遭遇突袭!是黑帐部的精锐‘狼卫’,由拓跋珪的长子,拓跋烈亲自带队!”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损失如何?”刘甸的声音平静无波,唯有摩挲着竹简边缘的手指微微一顿,泄露出一丝冰冷的杀意。
“两车《双语启蒙册》被付之一炬,灰飞烟灭。”戴宗说道。
冯胜与秦溪闻言,同时抬起头,脸上满是错愕。
烧毁宣传心法的启蒙册可以理解,为何独独要抢走最基础的算术课本?
“不仅如此,”戴宗的声音愈发沉重,“他们还掳走了押运的两名学童,是蒙学堂里成绩最好的两个孩子,一个擅长心算,一个精通丈量。”
“绑架老师?”冯胜的眉头紧锁,“拓跋氏想做什么?难道要逼着我们的孩子去教他们的‘神狼少年营’?”
“不。”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所有猜测。
刘甸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简,站起身来。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走到窗边,望着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漠北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冷笑。
“他们烧的是纸,怕的却是数。”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瞬间剖开了拓跋珪最深层的恐惧。
“一个识字的牧民,或许只会向往更好的生活。但一个会算账的牧民,会立刻算出自己被部落头人剥削了多少牛羊,会被高利贷盘剥多少血汗,会清晰地知道‘南下劫掠能富三代’是何等可笑的谎言!”
刘甸转过身,眼中精光爆射,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笼罩全场。
“会算账的孩子,不会再信狼神的故事。他们会算自己的命,算部落的账,最终,会来算拓跋王庭的命!”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如同淬火的精钢,冰冷而坚硬。
“他想堵住光,我就让他内部起火。传我王令,即刻启动——‘萤火行动’!”
“秦溪!”
“属下在!”秦溪一步踏出,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兴奋交织的光芒。
“连夜改良教材!”刘甸的命令快如连珠,“我要一种新的蒙学册,表面上,是他们最熟悉的牧歌、民谣,用拼读符号标注。但只要用清水浸泡,纸张的夹层里,就会浮现出汉字的笔顺、偏旁部首,以及最重要的——算术推演公式!我称之为‘暗纹版’!”
“妙计!”冯胜抚掌赞叹,这简直是釜底抽薪!
刘甸的目光转向戴宗:“戴宗,你的情报网络,要像水银泻地一样,渗透进黑帐部的每一条缝隙。以我们鸿王府控制的商队为掩护,将这些‘暗纹版’教材,混装在毛皮、盐砖、铁器之中,精准地、定向地输送到黑帐部那些被压榨最狠的底层部落手中!”
“遵命!”戴宗的身影化作一道残影,消失在门外。
“还没完!”刘甸叫住正要领命而去的秦溪,“再设计一款‘母子共读包’。除了‘暗纹版’教材,再附赠一套我们工坊新制的、可以拆分拼接的木制小算盘。向所有黑帐部牧民放出消息:凡父教子一题,母教女一算者,凭孩子的学习成果,可在我们的边境贸易点,换取半升粟米!”
秦溪心头巨震,她瞬间明白了刘甸这道命令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阳谋。
这不仅仅是文化渗透,这是用最原始的生存需求,去撬动一个民族最顽固的传统壁垒。
她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崇敬:“主公高明。属下这就去办。先让他们……为半升粟米低头,再让他们,为自己的名字抬头。”
三天后,黑帐部,阿塔尔的帐篷。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血腥味。
他十二岁的儿子,阿古达,正趴在毡毯上昏迷不醒,背上是一道道被皮鞭抽出的血痕,触目惊心。
只因为,族老在阿古达的枕头下,搜出了一本从姐姐那里辗转寄回的《契约入门》。
阿塔尔蹲在儿子身边,双拳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这位在战场上从不皱眉的千夫长,此刻双目赤红,心中的怒火几乎要焚毁他的理智。
他曾以为,将女儿送去归仁堡读书,是给了她一条活路。
可现在,这条活路,却成了儿子的催命符。
怒到极致,反而是一种死寂的平静。
深夜,阿塔尔如同一只孤狼,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不久前焚烧汉人书籍的火场。
灰烬之中,他拾到一段被烧得焦黑的竹简残片。
借着月光,他辨认出上面一行未被完全烧毁的字迹。
“若羊无栏,何责狼贪?”
短短八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阿塔尔的心口。
他怔在原地,良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彻底碎裂了。
是啊,我们总在教孩子如何成为更凶猛的狼,去抢夺别人的羊。
可那些汉人,却在教他们的孩子,如何筑起更坚固的围栏,让人和羊都活下去。
究竟谁才是羊,谁才是狼?
第二天,阿塔尔借巡查之名,路过一处关押着七名试图南逃求学孩童的帐篷。
他沉默地斩断了束缚帐门的牛皮绳,对着惊恐的孩子们,只说了一句:“快滚。”
在孩子们消失的雪地上,他用刀尖刻下了一句古老的萨满谚语,随即用马蹄将其踩得模糊不清。
“狼吃弱羊,人养强群。”
与此同时,归仁堡边市。
苏烈开设的“悔过讲席”人头攒动。
今天,一个曾经以劫掠为生的独眼老兵,正站在台上,声音嘶哑地讲述着自己的过往。
“……二十年前,我杀了三个路过的汉商,抢了他们所有的货物,只为了一口铁锅。我用那口锅,煮了二十年的肉,养活了我的家。”
他顿了顿,浑浊的独眼中流下泪水。
“可就在上个月,我儿子从蒙学堂放假回家,他拿着用那些汉人印的书,教我写下了我自己的名字……我家的灶台上,还用着那口沾血的锅,可我的孩子,读的却是人家印的书啊……”
讲到动情处,台下许多有过同样经历的归化牧民,无不掩面而泣。
就在此时,一声暴喝传来:“一派胡言!妖言惑众!”
一名黑帐部的武士带着几名手下闯了进来,满脸煞气,厉声指控。
然而,未等苏烈开口,台下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猛地站起,她死死盯着那名武士,一字一句地质问:
“你在神狼营当教官,教我侄子练刀,很好!可你教他夜里别哭着喊娘了吗?!”
武士的气焰瞬间被这句话击得粉碎,脸色涨红,竟一时语塞。
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骚动,质疑与愤怒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这几个不速之客。
黑帐部,东部三氏族,拓跋烈的王帐。
他独坐在昏暗的灯火下,手中死死攥着一封刚刚送达的家书。
信纸很薄,字迹稚嫩却工整,是他那个被送去归元堡“和亲”的妹妹,拓跋月写的。
信中没有思乡的愁绪,没有女儿家的情长,只有一句话。
“兄长,我今日背完了《归元律例六则》。先生说,律法之下,杀人偿命,不分贵贱,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砰!”
拓跋烈猛然将手中的青铜灯盏狠狠砸在地上,火苗瞬间熄灭,帐内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不分贵贱?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是在挖他们黄金家族的根!
“来人!”他怒吼着,声音在夜风中发颤,“传我将令!即刻起,封锁东部三氏族所有南下通道!严禁任何片纸流入!违者,杀无赦!”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下令的这个夜晚,他领地最偏远的后山,一道崎岖的隘口下。
戴宗,以及二十名化装成皮货商的鸿王府密探,正与一名瑟瑟发抖的牧奴女孩完成了第一笔交易。
“十头瘦羊,换这一包东西,你可愿意?”戴宗的声音低沉而温和。
女孩用力点头,死死抱住那个沉甸甸的包裹。
那里面,是一套完整的“母子共读包”。
月光下,戴宗看清了女孩冻得通红的手背上,用木炭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他认得,那是秦溪设计的《双语启蒙册》里,第一课教的三个字。
——“我想活”。
归仁堡,鸿王府。
刘甸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萤火行动”的进展报告,满意地点了点头。
文化与利益的种子已经撒下,只待时间让其生根发芽,从内部撕裂整个顽固的游牧体系。
他起身,走到巨大的沙盘前。
这沙盘上,不仅有山川河流,更有代表着各个部落势力的旗帜。
黑帐部的黑狼旗,依旧占据着北方最广袤的土地,但刘甸知道,它的根基,已在悄然腐烂。
这场战争,课本比刀快。
他揉了揉眉心,正准备休息。
忽然,一阵从未有过的、凛冽刺骨的寒风从窗缝中灌入,吹得桌案上的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这股风,不似寻常的漠北夜风,它带着一种刮骨的阴冷与死寂,仿佛来自九幽之下。
刘甸的目光骤然一凝,他没有再看沙盘,而是猛地抬头,望向窗外那片漆黑如墨的天空。
一种强烈的不安,毫无来由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感觉,无关人心,无关谋略,而是一种更古老、更庞大、更无法抗拒的……天威。
他快步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由司天监绘制的、标注着未来三个月节气与星象的舆图。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即将到来的“大雪”节气。
“天……要变了。”他低声喃喃,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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