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伊心一众被安排在城郊的天方驿馆，因为刚被四皇子的人手接管，馆中除了一些士兵外，就只有我们几个落脚，偌大的院子显得有些冷寂料峭。
被我安排去探听消息的秦岭淮顶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回了来，我立即吩咐柳儿和无思将自己烧制的饭菜端了上来，颇有些讨好地拉秦岭淮坐下，双手将筷子递到他面前，“师傅，请用。”
秦岭淮先是错愕一番，马上推辞，站起身，神情甚是严肃。他低眉拱手道：“碧尘小姐，我只是下属，还望今后碧尘小姐直呼属下名字便可。以前在南夷，是……是属下僭越了。”
他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见外了？在南夷的时候，虽然我喊他师傅他不答腔，但也没表现出反感呢。不过我也猜测出几分，从远离喧嚣的世界回到这漩涡里，他与我一样，都有了不可摆脱的束缚。
罢了，这个漩涡我们必须回来，而且要斡旋其中，那要为之付出的代价便一一接受吧。
“那，秦岭淮，你就说说四皇子现下的情况吧。”我顺势坐在桌旁，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秦岭淮愣了愣，显然对我的翻脸速度感到有些始料不及。但他迅速调整了面上神情，一一向我道明四皇子如今的处境。
原来在四皇子攻破北羌国三座城池后，其国主裘龙便派使者向四皇子提出议和。只是不知为何四皇子并没有答应，执意继续攻城。眼开四皇子的军队势如破竹，裘龙只得再派使臣说和，只是这次使臣快马加鞭拐道直奔大武朝京城，与大武朝皇帝千雀当面卑躬屈膝般地游说。在承诺相让三座城池并年年进贡的条件下，千雀同意了和解，这才遣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一并赶往四皇子处，一是传旨召回四皇子的兵马，二是接收安顿北羌国相让的三座城池。
不知是不是我的点儿有些背，与他好好的重逢竟恰巧撞上二皇子和三皇子赶到当前。事情真是一桩接着一桩，不免让人在心底泛起一阵阵烦躁。但，任何事情都比不得今日见到千莫珏的喜悦。抛开那一堆杂事，我变了有些轻快的语调，问秦岭淮：“四皇子今日傍晚可得闲吗？”
“方才四皇子吩咐了，晚些时候要来驿馆。”
我想了想，站起身还是将秦岭淮让到座位上，“这些饭菜你抓紧吃，吃了便帮我个忙。”
秦岭淮忙谦让道：“碧尘小姐言重了，尽管吩咐。”
“你务必在太阳下山之前，将四皇子带到驿馆后院那座二层楼阁上。”
被安排到驿馆后，我无聊闲转之时，便登上那二层楼阁举目远眺了一番，入眼尽是一片雪色，素洁高雅，如果此刻千莫珏在身侧，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在等待的午后，我的心一直怦怦地跳着，一边让伊心时不时去门外瞧瞧远处有没有四皇子的身影，一边嘱咐着柳儿和无思打来水，就着房中的小炭炉烧起来。
就在我等得哈欠连连的时候，伊心兴冲冲地跑进来，“来了来了！我看见四皇子和秦师傅骑马来了！”
虽然心中早已设想了十几遍，但此刻我还是有些慌了手脚，赶忙吩咐无思她们三个将不知开过几次的沸水倒进三个陶罐里，随我一起来到后院。
这个后院像个小广场似的，站在二楼的楼阁能将它一览无余。抬头瞧瞧夕阳，那一抹嫣红正悠闲地挂在天边，给雪白的大地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那么静谧那么美。站在后院正中间，我粉色的斗篷被落日投射得更红了些，帽沿上的白色绒毛也清晰地反射着细腻的光泽，空气中的微风似乎也被印染了一丝甜味。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这才开始踏着脚下的雪，认真地画出“520”的字样。再抬头时，千莫珏和秦岭淮已经站在了二楼楼阁的阑干处。
我抬起手，朝他挥一挥，脸上带着神秘又开怀的笑。这时，我接住伊心递过来的陶罐，调整夕阳下最好的角度，蓄力往上一洒，沸水瞬间在我周身凝化成多彩的圆形雾气，然后慢慢升腾、飘散。接着我又洒第二罐、第三罐，如果可以，我想洒更多更多，想将这些美好的东西都让千莫珏看见，想我们之后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记忆。
远远地，我看不清千莫珏脸上的神情，更看不清他眼里的光，但我猜测着，他一定是喜欢我的这个泼水成圆吧。还有，如果他知道“520”这几个数字所代表的含义的话，那他一定会更开心些吧。只是，现在这些数字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怪异的符号罢了。
千莫珏从楼阁上走下来，直到走到我近前才停下脚步。他低头深深地望着我，久久不说话。
我被看得红了脸，低了头，双手有些扭捏地在袖口里纠缠。
“带你去一个地方。”头顶刚传来他的声音，我还来不及问什么，手就被他牵住，穿过驿馆的几重院门，来到驿馆外。跨上棕马，我们一路疾奔，终于在一处远离了尘世的矮山脚下，他勒停了马。
千莫珏牵着我，行走在矮山的曲折小道上。一路上，我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心里莫名地激动着、期盼着。果然，在站到矮山山顶的那一刻，心中的激动和期盼骤然幻化成一句脱口而出的话——
“好美啊！”
远处的落日更圆更红了，映照得这一片山脉都穿上了红霞，似乎它是将下山前最后一脉光芒尽洒在这座山上，而霞光下那大片的梅花花海简直冲击得让人心颤。在一团团白雪中喷出浓红、淡粉、嫩黄的颜色，仿佛是着了各色衣裙的仙女在树尖上翩然起舞，美得不可方物。
我有些失态地抓住千莫珏的左臂，“这么美的地方，你是怎么发现的？”
“嘶～”
“怎么了？”我慌忙撒开手，盯着他痛得皱起的眉，担心瞬间涌上心头。
“无事。”千莫珏轻描淡写地说着，嘴角挂上了一丝温柔的笑。
“是不是受伤了？”我可不相信他所谓的无事。
见我不肯罢休的神情，千莫珏只好淡淡地回答我：“旧伤复发而已。”
旧伤？上次那只毒箭的伤吗？
“那毒当真解了吗？”不会是毒没有肃清，所以才……
“不要乱想。”千莫珏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只是皮外伤，很快就会好的。”
“那回去我要检查！”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别是拿这些话来宽慰我。
“今日也该换药了，便由你来吧。”
看他带着些揶揄轻松的神情，我自想他的伤应该是不严重的。但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此时正好问出口：“那支毒箭的幕后主使，是谁？”
千莫珏转身望向了天边的一抹霞光，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其实不必查，也不难猜测是谁。只是毫无证据的事情，说出来也是无用。”
看来，他们做得天衣无缝。确实，当初那伙混淆在流民山贼中的暗杀之人要么死在了对决之中，要么眼开要被捉时便挥刀自尽了，廖老爷子和廖无钰抓住的不过是些被巧计利用的普通匪贼而已。
“那你，猜测的是谁？”
千莫珏回过身，看着我不究根本不罢休的表情，久久沉默，眼神中流淌着复杂的情感。
我坚定地与他对望，还以示肯定地轻轻点了点头。他这才抓起我的一只手，在掌心慎重地写了个“二”字。
二皇子千莫斩？！
在我所意料当中，只是我心中更倾向于三皇子千莫奕，因为当初他也受暗箭所伤，像极了撇清嫌疑的自导自演。但二皇子和三皇子本就是蛇鼠一窝，即便千莫珏只提了一人，但另一个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为了佐证自己的猜测，我又问道：“除了他之外，那个标榜为‘复仇者’的人想报复的对手，是谁？”
似乎我不应该问这个问题，几乎毋庸置疑，如果不是拥有共同的敌人，二皇子和三皇子怎么会成为一丘之貉？如果不是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当初我和千莫珏怎么会被离间到如今都不能相守的地步？
“你，真的想知道？”千莫珏定定地望着我，似在征询我的意见。
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心里没有来由地怦怦跳起来。但既然决定了跟他一起面对任何风风雨雨，此刻不过是简单的对话，根本不值一提。我故意风轻云淡地答道：“不用你说，我也猜得到，他要复仇的不就是你么！”
千莫珏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却是摇了摇头。
摇头？什么意思？我猜得居然不对！
千莫珏撑开我的手掌，一笔一画地描摹出来一个字——“明”。
明？脑袋里迅速搜索着跟这个字有关系的人，当捕捉到那唯一的信息后，我不由睁大了双眼！明……明妃娘娘？！怎么会？！
三皇子可是在她手底下带大的，就算帝王家亲情淡漠，暂撇开感情不谈，既然三皇子跟明妃娘娘有仇，怎么还和二皇子同流合污呢？
千莫珏看着我震惊的神情，只淡然解释道：“那是上辈的恩怨，我们不详谈了。我们只需知晓，有些人，某时可能是你的朋友，某刻就可能会变成你的敌人。”
“那恒……他现在是你的朋友，还是敌人？”三皇子与明妃娘娘具体何仇我现下不得而知，但既然有大仇，那他选择成为二皇子的左膀右臂，是不是可以认为是一种忍辱负重，只等着日后抓住绝佳机会给仇人致命一击？可为什么他又要毁坏当初千莫珏搜寻二皇子贪赃枉法的罪证？还要离间我与千莫珏呢？
思绪百转，只听千莫珏幽幽答道：“我方才说过，此时的朋友可能就是明日的敌人。他一向是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人，而我们又常被表象所迷惑。一切利害关系表面看似非黑即白，但操作这一切的首先是人，而人心最是难测，你永远不知道你自以为是同谋者的人心里究竟在怎样盘算给你背后插上致命的一刀。”
话末的寒意让我忍不住一哆嗦，这世间岂非谁都不能相信？
感受到我身体的颤抖，千莫珏握紧我的手，“你，后悔了么？”
后悔？后悔本可以远走高飞，远离纷争，却又回到了这漩涡之中？
我深呼吸一口，挥去方才心中的那抹恐惧，故作轻松地反问他：“你后悔了吗？”
千莫珏望着我的双眼，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回答我：“……是，我有些后悔了……如果当初就放任你远去，也许此时的你，正逍遥自在地畅游在某方天地的花海里。”
“哦？你这么想？”我向梅花丛中踏了两步，背对着他，抬手拥向最后那一点霞光，扬高了声调，“可是我想的是，此时我站在这里，如果身边没有你，那逍遥自在也没什么刻骨铭心的意义。”
说完，我回头冲他莞尔一笑，含着执着一字一顿地补充道：“所以，我不后悔。”随后，我钻进了梅花花海里。
我从未见过如此大片的梅花同时开放，也从未见过如此多彩的颜色点缀在枝头。凑近嗅一嗅，这朵嫩黄的花朵里似乎有我从未闻到过的香气。最重要的是，我从未体会过和这样一个人走在如此美妙的场景里。
我牵起默默跟在身后的千莫珏的手，无法言喻的快乐充斥着我的内心，并肆意地在梅枝间绕来绕去。这一刻，我和他都忘却了所有烦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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