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八点已过，窗外的阳光渐渐热烈了起来。
窗上的那些彩色玻璃再也阻挡不住这炽热的阳光将整个友梅厅里照得敞亮。一道道彩色的光柱由远而近，最后弥散开来，相互融成了金灿灿的一片。室内的温度也随之升高了不少，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人们愈发觉得燥热了。
菊老站在台前，没讲几句便忍不住地咳了起来，人们这才注意到场内早已经是烟雾缭绕。
这时候的上海，不管男人女人，基本都会抽烟，读书做学问的，尤以为甚。而大多数的公众集会，一开就是没底，因此也不会有组织者去刻意禁止。头脑活络些的香烟贩子，往往是三五人结成一伙霸了场子，吊着烟板穿梭其中，甭管这会能开多久，至少保证大家弹药充足。所以有人常做调侃，说这种香火跟玉佛寺里有得一拼，不论台上站的是哪路神仙，必定可以心随愿使，无往不利。
上音里的这一场，底下虽有不少还是学生，但老烟枪就更多，一个通宵熬下来，偌大的友梅厅里已成幻境。
菊老这么一咳，开了个头便有点停不下来的意思。
西谛先生就站在旁边，赶忙过去一把扶住，与此同时，坐在后面的那几个上音的老教授也忙指挥了一些学生去将后墙上的推窗打开，还有几个学生跑去侧门那边，像是要跟守门的巡捕交涉开门透气。马捷礼本是稳坐看戏的，可能考虑到要为接下来的合作铺个舒缓些的底子，见状立刻跟薛耕莘打了招呼，让他安排一队华捕去打开大门。
一时间，台上人影攒动，台下巡捕急奔，顿时便有了一些小小的混乱。
……
王二毛坐在位子上，早就已经坐不住了。
台上发生的桩桩件件，可谓着实精彩，但他现在脑子里就只剩了一个想法：怎么想个办法出去才好。
看了三个多小时，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这里的事情跟他王二毛有个毛的关系！
什么狗屁的日本人要拿上海文化界来做人质？
没有的事！
什么今天必有青山弟子要来以命相搏？
有必要吗？
瞧这意思，这场迟迟还未开始的谈判，两边早都已是笃定泰山，不管是周佛海带来的日本人还是五夫子商会这边的老头子，甚至于那个屁股坐不太中间的马捷礼，都不想把事情搞到不可收拾。
那又哪来的以命相搏呢？
谁要搏命？
跟谁呀？
王二毛现在有点忍不住的懊恼：早知这样压根就没必要进来，现在倒好，再不出去的话，反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门口安排了两路人马，洪门的那些还好说，毕竟他们有自己的人守在内场，挤在门口接应那是再自然不过。但四哥可是中统的人啊！万一有个差池，那代价可就大了。
最主要的，不值当啊！
至于谭秋萍呢？
说好了杀完黑龙会就算完事，接下来便是押着顾善长他们回去华懋饭店。
安排的倒是挺好，但上音这边的情况，顾善长他们就算回了华懋饭店又怎样？会不知道吗？知道之后能不做应对？自己这边如果继续失联，那只雌老虎能忍得住啥都不做？那帮子暗影能服服帖帖就这么干等着？
笑话！
别忘了，还有王大贤和香香呢！
天晓得那两个货凑在一起会想出些什么幺蛾子的手段来。
唉……
王二毛不敢再想，趁这空档忙顺势回头看向门口，就见一队华捕分了前后排，一排站稳了门内的两侧，一排开了门，然后慢慢顶了出去。
门外这时早已挤满了人，最里层的是一排米黄色的日本兵，在他们外面，严严实实的围着各色人等。由于角度的问题，就算那排日本兵再矮，从王二毛现在所坐的位置也是看不到日本人之外的人的，但随着那队华捕一路推挤出去，日本兵顺势往两边一撤，中间就露出来了。
果然，有白大褂，有老和尚，有黑西装，还有……
王二毛像是见了鬼，顿时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因为他一眼看到，混在人堆里的，居然还有一个是香香！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再去凝目细看，这次那个像似香香的人已被挤到了旁边，现在露在最前面的，像似是那个从褚民谊那里带回来的警卫队长。
这下可以肯定了。
香香她们必是从褚民谊那边找了个借口堂而皇之过来接应自己，因为一个人像可能只是偶然，两个人像，那就是必然。
王二毛有点想骂娘了。
一帮子神经病！
不在听音阁里好好待着，跑来这里做什么？能做什么？
他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自己费尽苦心好不容易把兰花跟上音的这件事情做了切断，临了倒好，一个没人不知的兰花门的堂姑娘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站到了门口。
管你用的是什么借口，兰花的人出现在这里，是要让76号怎么想？
周佛海和丁默邨现在都在台上，就算吴四宝已经被顾明城暂时废了，但人家自己内部不通气的吗？昨晚这么大张旗鼓的搞死了李三祥，然后偏偏又是开香堂的人跑来上音大礼堂？
想做什么？
你兰花又不是青帮洪门，为了自保去跟南京那边搭上点关系本没什么，但上海文化界的集会还要过来插上一手吗？
手伸得未免也太长了吧！
……
王二毛脑子里面“嗡嗡”的，这时已不知该如何进退，刚想转回头来，就看那个卫队长居然抬高了右手，极其迅速的，比了一串手势。
靠！
居然是一串青山门的暗语！
这串手势看得他顿时眼冒金星，一句脏话差点就脱口而出，再看那人，一遍不够居然又做了一遍。手势的内容：下面有事，你去解决。
香香这只死女人，是真能作呀！
王二毛脾气再好，现在也只剩下来一个念头：这事过后，回去非得好好抽她一顿。
神经病啊！教给你的暗语是这么用的？
可现在，天大的火气也只能硬生生地忍着。
不能露声色，不能盯着看，这人的行为太过突兀，厅里厅外那么多双眼睛，所有跟这人有过视线接触的，都会被人牢牢盯住。
他只能做到尽量自然，略略瞥过一眼之后便要慢慢回头，转回头后还要佯作满怀期待地看向台上，因为现在，大家都在等着听菊老讲故事。
就在他重新看回到台上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不自觉的扫到了两个神情有异的人。
一个是中国人，而另一个，是个日本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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