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桅再次见到陆璟尧是在三天后的下午，父亲陆故渊从上海过来接大哥回家，她去机场送骨灰。
机场空旷，一眼稀疏的青绿接着看不到边际的荒芜。太阳很烈，风裹着灼灼的热浪吹过来，让人头皮发紧，呼吸一窒。
清桅一下车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陆故渊，这是她嫁进陆家之后，第三次见到陆故渊，每一次都意义非凡。
他一身黑色长挂，两只袖口卷起白色的宽边，胸口坠着怀表的金链，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杵着黑色的手杖，站在烈日下闪着盈盈金光的直升机旁，身姿挺拔，神情肃穆。
她想象过母亲宋凌在得知大哥死讯时会是何其悲痛与绝望，却想象不出眼前这位历经上海滩几十年腥风血雨的陆家当家人，会以怎样的心境来面对亲生儿子的牺牲。
沉默，低沉又或者久久无法释怀，却怎么也没想过会是这般庄严，令人敬仰的一幕。
她看着他微微昂仰的姿态，像是在认真感受当下正面对的这片炽热的阳光和大地，无形中她仿佛看到他在拥抱他的儿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和真切。
清桅不敢上前打扰，倒是德叔先看到了她，走到陆故渊身旁低语几句。但见陆故渊转身望向她。
“来了。”陆故渊看向正走来的女子，出声道。
“父亲。”清桅双手捧着骨灰盒，停在陆故渊几步之外。
陆故渊周身融合了江湖的豪迈与世家的贵气，仅是静立便让清桅无端感到几分紧张。她礼貌地轻声问候，却仍未抬眼直视他的目光。
垂落的视线里，那道黑色的身影向前微动。一只苍劲的手抚上骨灰盒，极轻地、无比珍重地摩挲过一道道木质纹理，宛若一位父亲在轻抚儿子稚嫩的脸庞。
清桅眼眶有些发热，她克制住哽咽而上的苦涩，抬眸看着陆故渊，不期然的那是一双沉静的眼睛，平静的目光里涌动着欣慰和骄傲，仿佛在说“儿子，好样的！”
陆故渊毕竟历经风雨，不过短暂失神便恢复如常。他抬手示意德叔接过骨灰盒，待其离去后，才定睛看向清桅，嘴角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你的事我听说了，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挺好的。”清桅稍怔，才意识到他大约是在问自己当年受伤失踪的旧事。
“是老四混账，”提及陆璟尧，陆故渊语气中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愠怒，“你要打要骂都随你。我绝不拦着，那也是他活该。”看来陆璟尧并未对家人隐瞒内情。清桅心中并无波澜，反倒有些惊讶于陆故渊责备起来竟如此直白。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也没接话，只是安静地跟在他旁边走着。机场的风很大，恰好掩去了她初次与陆故渊独处交谈时的那份局促与不安。
“还是决定留在东北？”陆故渊淡声问道，听不出什么目的。
但清桅却被‘还是’两个字提点的神经又紧绷起来，她来不及多想，便点头答道：“恩。”
陆故渊看着她，不知是被她的坚决震到，还是被她的冷静说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倔脾气倒是跟你娘一样。”
清桅闻言心头一紧，以为他生气了，哂哂然抬眸看过去，从微斜后方能看到陆故渊小半张脸，眼角有几道浅浅的褶皱，是在笑？
“……您，您认识我娘？”清桅不确定的问。
“当然。”陆故渊这会是真的笑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同意你嫁给我儿子。”
提及当初的婚事，清桅其实很想问问，他与父亲当年到底达成了怎样的交易。但在一阵车声中，清桅反复回忆了陆故渊刚说的那句话，她忽然从中产生一种推翻所有以往认知的错觉——陆故渊会同意陆璟尧和她的婚事，不是因为沈家，也不是因为沈怀洲，而是因为她娘程叶音？！
这一想法冒出来的时候，灼灼烈日下，清桅却觉得浑身一冷，后背不自觉出了层层冷汗。
她还没想好再问陆故渊什么，就听到身后一阵铿踏有力的脚步声传来。两人转过身，就看到高挺英俊，气势凌厉的陆璟尧正向这边走过来。
她本就有近一个月未见到他，清桅其实很想他，加上那天医院走的那么仓促，她很想和他说说话，也很想跑过去抱他，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陆璟尧神色淡漠，逆着光，清桅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安静的站在那里，清清柔柔好似山间晚风。
“他上次回上海，因为你的事我把他打了一顿，但他全程没吭声，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他其实对你……”陆故渊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他就是性子冷，不知道怎么表达，你多担待。”
“老大走了，他心里肯定不好受。现在这个情况，你如果执意要留下，就一定要把话跟他说开，不然这个事是过不去的。”
清桅在呼呼的风声里，听到陆故渊这样说，一句一句随着风擂进她心里，烙下深深的红印。她与陆璟尧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是山不是海，而是生死一线的战争与家国爱情的选择。
“父亲。”陆璟尧在两人面前停下，沉声唤陆故渊。眼光在清桅脸上停了片刻，淡声叫她清桅。
清桅微微一笑，“我去那边等你。”
陆璟尧没说话，好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清桅离开，留下父子二人。
清桅站在车旁，看着不远处空旷机场中央一高一低的背影，旁边停着黑色的直升机，机顶部的大型旋转翼片将天空切成线条分明的几块，天边是金灿灿的万丈光芒，可清桅看着看着，却觉得莫大的悲伤与荒凉，心间酸软一片。
“少奶奶，您上车等吧。”武阳看着立在车边的清桅，立马跳下车打开后排车门。
“不用。”清桅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淡声答道。
许是行程紧张，两人谈话很短，未等陆故渊上飞机，陆璟尧就已经往回走了。
陆璟尧大步流星地走回车边，旋翼卷起的狂风将他军衬衣吹得猎猎作响。他甚至没有完全停下脚步，只在掠过清桅身侧时哑声抛下一句：“军部还有急事，你回去注意安全。”话音未落便已拉开车门俯身而入。
黑色军车猛地发动，轮胎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如同离弦之箭般绝尘而去，只留下一地翻滚的尘土。
清桅怔在原地，被扬起的灰扑了满脸也浑然不觉。直到那车尾几乎要消失在视野尽头，她才猛地回神，像是被烫到一般转身扑向自己的车：“快！青玄！跟上去！”
慕青玄立即踩下油门，车子如脱缰野马般窜出。清桅紧紧盯着前方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指甲无意识地抠进真皮座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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