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喜欢死人，尤其是不认识的死人。
就算生前和他们相关，也没几个人愿意和骨灰共处一室。
谢家儿孙的反应落在谢老爷子眼里，他拧了拧眉，故作不知，朝谢大爷道：“老哥哥，那些真的是……”
他有意一顿，没将那三个字说明。
谢大爷笑道：“没错，那些盒子里装的都是我的家人。”
“可我听说你当年出国的时候是孑然一身。”谢老爷子疑惑道。
对面那排骨灰盒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难道是谢大爷在外头成家以后的亲人？
谢老爷子朝身边的老人望了眼，暗自腹诽：这家人死得还真绝。
谢大爷眼中闪过一抹怀念：“我离开家乡时不到十二岁，实在是家里活不下去了，只好跟着一群乡亲逃难。听说洋人招劳工，顿顿有饭饿不死，就在几个大哥哥的掩护下混上了船。”
“路上我们就像牲口一样关在船底，没地方可躺，只能坐着，后来听说我们这些人有个名字，叫‘猪仔’，”谢大爷平静道，“海上陆续有人病死、饿死，还有人被打死，我和几具尸体挤在一起，看着他们身上腐烂、长蛆，慢慢臭掉，我以为我也会像他们一样死在路上，没想到竟然活了下来。”
他环顾众人，笑了笑：“可是活下来也没什么好的，我被转卖了五次，挖煤、掏粪、种甘蔗、修铁路、淘金砂，去的地方越来越远，认识的人越来越少。”
他起身走到那排骨灰盒前，仔细地掖了掖上面的红布：“我认识的那些哥哥们一个个都死了，有的连骨头都找不回来。我小的时候他们照顾了我，现在我老了，该我带他们回家。”
这话说完，满屋沉寂。
谢家人互相看看，拿不准该不该开口。
那个爱插话的谢家孙子看看爷爷脸色，忍不住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大爷您的福气还在后头，您看您年少打拼，事业有成，不比咱们这些人厉害？以后您要是不嫌弃，我愿意多来陪您说话，向您取经。”
他一开口，堂兄弟们纷纷拿眼瞪他，见爷爷没阻止，赶紧一个个跟上，各种吉祥如意话不要钱地往外倒。
宋千里在旁听了一会儿，笑道：“谢爷爷，您这边这么热闹，以后怕是用不上我了。”
谢大爷哼了声：“别想偷懒，我那些捐款你得给我落实到位，还有上次说的几个地方，你都带我去转转。”
“捐款？”谢老爷子出声，“老哥哥，你做善事怎么不找我，咱们谢家就有慈善基金会。”
谢大爷转身，他看着众人期盼的眼神，笑了笑：“你说什么？我耳背，听不见。”
谢老爷子噎了噎，提气抬高音量：“我说咱们谢家就有慈善基金会，你要捐款可以找我。”
“不用。”谢大爷轻描淡写道，“有千里帮我我很放心，不过你们来得也好，今天替我做个见证。”
“什么见证？”
“我已经八十九了，兴许今晚一闭眼就醒不过来，我打算把我的资产全部捐出去，给我的家乡做点贡献。”
“什么！”谢老爷子扶住沙发扶手，险些失态，“老哥哥，我没听错？你要把你的资产全部捐掉？”
谢大爷背着双手，慢慢踱回厅中：“我这把年纪没什么可贪的，该吃的苦吃过，该享的福享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可是——”谢老爷子捏紧扶手，咽下嘴边的话。
他沉住气，放缓语速：“正因为你一把年纪，才该多为自己打算。老哥哥，我也是七十出头的人了，论吃论喝都用不着什么，唯独这帮儿孙让我放不下。你说咱们辛辛苦苦几十年，到最后难道不想有个孝子贤孙捧盆摔瓦？”
谢大爷笑着摇摇头：“你的福气我羡慕不来，我这辈子只求能多带一些乡亲回到故土，我这心里才算踏实。”
他指着宋千里道：“这孩子办事妥帖，不会坑我，还有小苏，我的心愿全靠他来完成，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谢老爷子见他话里话外都将谢家人排除在外，脸色越发难看。
他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沉默半晌，忽然抬头一笑：“承蒙老哥哥看得起我，我就来替你做个见证。不知老哥哥打算怎么捐？”
“我已将一部分资产折成现金，还有一些需要慢慢清算。”谢大爷将自己的规划缓缓道来，听那意思，他是当真想全部捐给当地的公益事业，支持民生发展。
谢家人默不作声听着，方才的热情通通化作气闷。
唯有谢老爷子谈兴甚浓，还见缝插针地给谢大爷出了几个主意。
临近午饭时分，谢老爷子主动告辞：“咱们人多，你还有正事要办，就不打扰了。明日我置办酒席，咱们哥俩好好聚聚。”
他带着儿孙向谢大爷道别，出了房门，有人轻声嘀咕：“咱们就这么走了？”
来的时候兴师动众，走的时候两手空空，早知如此，不如不来。
身旁的人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看看过道上的保镖，那人这才闭上嘴巴。
一群儿孙看着前面谢老爷子的背影，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爷爷最好脸面，今天当众碰了个软钉子，不但没生气，看上去还很平静，实在叫人难以理解。
谢老爷子回头望了眼儿孙，紧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世事难料，难料啊……”
套房里，宋千里给谢大爷倒了杯水：“谢爷爷，你既然知道他们的来意，还当着人的面说要把钱全部捐掉，你们就不怕招人记恨？”
谢大爷一扬头：“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着是一回事，我总要看看他们是不是这么贪心。”
“这下您满意了，”宋千里叹气，“连我都会被他们惦记。”
谢大爷拍拍他的肩膀：“有本事的人不怕遭人惦记，你看小苏，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比你冷静多了。”
“你是不知道，他一向喜欢袖手旁观，再说这些钱又不经他的手，他当然不操心。”
谢大爷大笑出声：“行了，再啰嗦就让你爸来，我去换身衣裳，带你们吃好吃的去。”
他说着回到卧室，隔着门又喊：“等谢家人下去以后，把过道上的人撤了，让他们也吃饭去。”
宋千里无奈摇头：“您说您摆这么大排场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养了一群黑社会。”
“没有他们，那些盒子谁来抱？你吗？”谢大爷的耳朵挺尖，听见宋千里的抱怨当场反驳，“下午约好了要去学校送礼，这些VR装备都是国际上最顶尖的，摔坏了你赔？”
宋千里耸耸肩，对沙发上的苏让道：“幸亏找到了地方下葬，不然以他的气性，怕是真会在房间里摆上一排。”
说完又叹了口气：“一排桌子还放不下。”
苏让抬眼：“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撑场子？”
宋千里笑道：“昨晚谢爷爷想请你吃饭，你倒好，谈完事儿说走就走，今天怎么也要陪老人家吃一顿，让他心安。”
两人在客厅等了一会儿，苏让忽然抬头。
“怎么了？”宋千里问。
“卧室里没有声音。”苏让说着，拔腿朝卧室走了过去。
他刚推开卧室的房门，一个影子扑了出来。
那是一只猫，狸花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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