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鱼泉市，曦江东岸，地委行署大院。陈东莱正在地委副书记、领导小组组长张饮冰的办公室内，向他汇报工作。
他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表情说不出是严肃还是轻松，眼神看向后面的书柜，避开正在认真翻阅文件的张饮冰。
良久，这位面容苍老的干部放下了手中的材料。“你意思是，可以请到专业人士？京师师大的这位夏教授吗？”
这名校毕业的学生，确实有与众不同之处。就凭他在学界的人脉，当上城乡规划组的负责人，就是实至名归。
如果能请动专业的学术团队为石梁设计城市规划方案，那简直再好不过了。这样设计出的方案，省计委和建设部、乃至于那边肯定挑不出毛病——
怎么，你一个行政部门的工作人员，难道比人家大学里的教授还懂？
而且能请到专业人士站台，对即将诞生的石梁市而言，也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情。多一个炒作的噱头，他们这些当领导的，上镜的机会也就越多。
这年头，炒作噱头是快速晋升的不二法门！
陈东莱见张饮冰似乎颇感兴趣，心下大定：“夏教授毕竟是系主任，手上的项目不少，恐怕很难亲自前来；但他手底下还有几个课题组，其中副教授与博士生为数不少，只要提出邀请，大概率会有回应。”
九十年代初，国内还没有几家机构能够承接城市规划设计的项目。往往是各大城市有求于人，托关系才能找到科研机构的专家教授，设计一份像样的城市规划出来。
等到了后世，城市设计规划院在全国遍地开花，主导权就在甲方手里了。甚至要进行招投标来决定项目归属。
见张饮冰仍旧有些困惑，他继续解释道：
“饮冰书记，规划中的石梁市中心城区，毕竟是一座有一百五十万人口的大型城市，仅凭我一人，很难完成较为详尽的规划，只能勾勒一个大致轮廓。”
一语说罢，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见张饮冰用手指轻敲着桌面，问道：“你就直说吧，请这样一个团队，大概要花多少钱？”
陈东莱见领导问到了关键问题，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到张饮冰手上。“这是泰山省泉城市聘请团队、进行城市规划设计的报价表。”
“泉城市市区有四百八十万人口，报价是六十六万；我们的市区人口不到泉城市一半，大概三分之一就足够了。”
他知道，某些领导最喜欢的就是白嫖——最好是一分钱不花，就能享受到私营部门和科研单位最优质的服务。这时候把其他城市的案例拿出来做对比，应该能够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果不其然，张饮冰叹了口气，语调低沉：“二十多万的报价也不少了。如果可能的话，你能不能拉拉关系，劝一劝他们，用十万元包下这个项目？”
“我们的财政状况，想必你也清楚。为了给两座工厂兜底，已经前前后后砸进去两三千万了。现在财政紧张，能省一点是一点。”
他是由常务副专员转任地委副书记的，管了三年的财政，生生把一个踌躇满志的中年人熬出了一头白发，以至于每周都要花时间，一遍遍地把头发染黑。
陈东莱无奈，只得应承道：“我尽力试试。张书记，如果事情能成，还请您和其他几位领导费心，接见一下乙方的代表……”
张饮冰一听到这个要求，顿时来了精神——又有机会炒作了！他笑呵呵地承诺：“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到时候我来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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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京师，崇文区太平庄附近的一处小楼内。
一名头发花白远甚于张饮冰的老者摊开一张巨幅等高线地形图，用白纸遮住了地图上方的图名，对长桌两边的年轻学生说道：
“华北平原的城市，你们应该已经见多了。这种濒临大江、地势起伏不平的山城，你们还没怎么见过吧？”
几名学生马上站起身来，绕到地图正面的一侧，开始认真打量着这幅地图。片刻后，一名年纪稍轻的硕士开口道：“从等高线的数值、以及图上曦江的宽度来看，这应该是典型的川东丘陵城市。”
一名博士生的意见更加具体：“曦江在此处呈南北流向，这种情况极为少见，只在江安省境内有出现。”
见到学生的基本功还算扎实，老教授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小庞猜对了，是江安省的石梁地区。他们今年就要撤地设市，需要交一份中长期城市规划，于是托人求到我头上了。”
年长的博士生反应敏锐，很快猜到了背后的原因：“石梁地区？夏老师，是86级陈东莱给您打的电话吗？”
夏文治呵呵一笑，点头说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这小子了。没想到，这才出校门两年，就已经混上了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专门负责他们石梁的城市规划项目。”
对他来说，这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他早就看出陈东莱这小子是个官迷，虽然天赋不错，但偏偏没把精力全部用在专业上，而是花功夫混上了地理系的团总支书记。
可惜了一个搞学术的好苗子。
为首的博士生一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兴味盎然地说道：“老师，南方的城市，我们组好像还没怎么接触过。东莱他给您开价了吗？”
夏教授摇了摇头。“十万。”
见几名学生神色有异，他只得解释道：“毕竟是贫困地区，也只拿得出这些了。其他的都好说，吃住全包。”
他知道，手底下的七八个学生，这两年跟着他一起跑东跑西，转过不少城市，胃口早就被养刁了，恐怕十万元还真填不满他们的胃口。
再者，城市规划是一个复杂的项目，仅凭他夏文治一个人，显然无法独立完成，这才需要与学生一起，搭建一个小小的课题组。
既然要让学生帮忙，那肯定就要顾及到他们的感受。发足额薪水是必不可少的，如果只是用毕业证吊着他们，让这帮小子打白工的话，做出来的东西只会成为学术垃圾。
十万？恐怕也就能凑够来回路费罢了。
虽说他对这座城市也挺有兴趣，但在钱的事情上，没有商量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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