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生宣有些后悔下山后没有第一时间去皇宫看看花无双。
他有黑曜庇护，应是性命无忧。
甫氏江山如今风雨飘摇，他的状态恐怕也不会太好。
身为一国之君，他还能像从前那样从容不迫，对战事频频落败付诸一笑吗？
还是能有所成长，不再说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是做些能扭转局面实事？
若是朝廷真的落败到无人可用，那么她叶生宣愿为他所用。
而她若没有中蛊，这两年，她该在朝廷凭借皇帝的“恩宠”混得风生水起，至少手中有自己的部下。如此，不管是兵部尚书叛变还是朝中有其他奸细，她都能替花无双解决了。
但眼下，她只有泠溯的定海神针了。
没有权势，没有灵力。
她恨透了李玠，也悔极了自己。她不该那样自负，以为凭借黑曜教给她的医理，无人能毒到她。
帝京城外，叶生宣又见到了那个破败的小院。
那是她上一世进入花无双灵识领域的地方。
多年无人居住，小院的杂草快比人高了，木屋破败枯朽，摇摇欲坠。
叶生宣一踏入院落，就感应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从前布满隔世阵法的小院被叶生宣轻易找到，屋内的人也不隐瞒自己的气息，就是明晃晃地邀请她进去啊。
叶生宣推门而入，满屋蛛网上粘满细密的灰尘，微风与光线一起涌了进来，扬起一阵白烟。
“咳咳……”叶生宣眯起眼睛，捂住口鼻，手里握着长棍，缓步靠近内室的床榻——屋舍的主人就躺在那里。
“黑曜！”当她看清他的面容时，倒抽了一口凉气，丢了定海神针扑到床边，捏住他的手腕寻找脉搏。
还好，他还在。
他面无血色直挺挺躺在破败不堪的木榻上，让叶生宣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黑曜，黑曜！”她试探着推了推他，心中默念：一定没事，一定没事。
她即便没有灵力，也能感受到他独有的气息，足够证明，他活得好好的。
叶生宣在榻旁静坐良久，才等到这位上神长睫微颤。
胸前有了起伏，面色也逐渐恢复如常。
“黑曜！”叶生宣推了推他的手肘，催促他赶快醒来。
黑曜尚未睁开眼，便先蹙了蹙眉：“走开。”
叶生宣立刻离了床边，退到屏风前：“醒醒，大武的天都变了，花无双遇到麻烦了！”
黑曜睁眼坐了起来，许是因为刚睡醒，满眼迷蒙，看见叶生宣，更迷蒙了：“你是谁？”
“叶生宣，你的叶国国君。”叶生宣困惑，她只是离开他两年，不至于变化太大，完全认不出的程度。更何况，他有读心之术，只看她一眼便能通晓万事，缘何要这样问她一句？
“哦。”黑曜的记忆像是被打开了一样，恍然大悟，点点头：“龙族大公主，清泷。”
他刻意强调了“大”，似在提醒什么。
“你知道的，我不是父亲最大的女儿。”叶生宣摇摇头，她并不介意黑曜揶揄她的处境，反而担心起他的处境，“黑曜，你怎么了？”
“黑曜？”黑曜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反问她，“黑曜是谁？”
叶生宣彻底慌了神，不可置信地摇摇头：“是你，黑曜是你的名字，还记得吗？天庭的灵羽尊，后来的黑凤凰。”
会是失忆吗？
不，叶生宣摇头否定这个想法。
他怎么会失忆？谁能让他失忆？
“黑凤凰……”黑曜眸光骤然一沉。
叶生宣破天荒的从他脸上看见了仇恨。
他在愤恨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叶生宣回到榻前，满心不安地询问，“你还是叶国的太师，你躺在这里，叶国的百姓怎么办？”
“百姓……”黑曜回望着她，脸上的迷茫逐渐褪去，漆黑的眸子里隐隐有光点闪烁，他跳下床榻，双手重重按在叶生宣肩头，“生宣……那个村子没有了。”
“什么……”叶生宣不相信，有他的庇护，那个小山村怎么会遭难？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黑曜松开手，侧过身去，看向木屋的窗外——正是深秋，院子里，满地杂草枯黄，一片颓败之景。
“那个地方，有我的领域庇护，只要他们不出去，就不会有事。”黑曜长叹一声，“两年前，南境失守，南宫军进了山，却不慎引起了山火。叶国子民害怕山火烧村，离开了村子，有一些投了南宫军，还有不少人，死在了山里。”
叶国的国君刚走，就国破家亡了？
叶生宣后悔当初自己气急攻心杀了李玠，若是能忍一时，调查清楚其中原委，或许能改变后来的局面，花无双也不至于被按上残害忠良的骂名。
甫氏江山岌岌可危，她的小叶国却早已倾覆。
“你没有劝他们吗？”叶生宣陷入深深的自责，红了眼眶。
只要待在领域之内就能保证性命无忧，可为何他们都要走？竟没有一人相信他们这位无所不能的太师吗？
“千叮万嘱，比不过他们自己心中瞬间冒出来想法。人，只信自己。”黑曜苦笑着，坐到榻边，垂着头。
叶生宣第一次见他如此沮丧。
当年，她从花无双幼时的记忆中看见，黑曜离开小花无双时，千叮万嘱他们不要离开这个小院。
黑曜彻夜不归，小师妹无忆十分担心他，一定要出去找师父。
十岁的小花无双倒是稳重，总是劝她听师父的话，相信师父。
在花无双心中，神通广大的师父是这世间最可信之人。
可惜无忆最终没能被劝住，她偷跑了出去，花无双不得不去寻她，便有了与冰魄交战的那一幕。
花无双曾说，他不恨冰魄，他只恨自己，没有能力护住她。
若当初他能哄好无忆，让她安安心心陪他一起等黑曜回来，她不至于惨死在冰魄的万尘剑下。
“都说神尊拥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可人心易变，难以捉摸……”黑曜低眸，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那其中托举着千万人的性命。
“你就这样任他们全部死在山中？”叶生宣不相信黑曜面对那些村民的死亡会选择冷眼旁观。
无奈事实就是如此。
“人各有命。”黑曜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随即掌心向下，仿佛他方才托举的珍贵之物被他随手弃去，“神不渡无缘之人。在他们选择离开难民村的时候，就是对我的背弃！他们的命是自己选的，我若再插手，就没有意义了。”
叶生宣恍惚间觉得，黑曜的黑发、黑瞳、黑衣，那些黑色都变了味道。
从前的黑是无比纯净的，是神秘，是高深莫测。
如今的黑，多了许多杂质。
他有了七情六欲。
难民村不信任他，他会失落，会迷惘，甚至——怨恨。
叶生宣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黑曜抬眸看向她，收敛起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目光中满是苦涩：“生宣，看见的东西太多，未必是好事。我以为找回真身，有了生命该有的情绪，就能融入凡间，就能想明白凡人的心思。可我错了，我终究不是凡人，我救不了任何人……”
这些话也刺痛着叶生宣的心。
她虽身在凡间，却从不觉得自己是凡人。
她想融入市井烟火，假装喜欢了许多东西。
可当她真的喜欢上某物时，发现她与之存在太多的隔阂。
她的情感，从来都不真实。
当情感似乎看得见摸得着了，却变了味道。
这一世尘历，她得到过多少东西，最终都要如数失去。
黑曜突然掩着口鼻咳起来，咳声之剧烈将叶生宣游走的心思拉了回来。
她递给他一张洁白的帕子，在他手中染上了鲜红的血。
黑曜看着帕上的一朵“红花”，锁着眉，神情变得冷厉：“阴阳五行，相生相克，此消彼长。”
“何意？”叶生宣当然知晓这句话的意义，但她从黑曜的神情中看出了别的东西。
此消彼长……黑曜的状态从各方面来说都很低落，他“消”，谁会“长”？
黑曜攥紧手帕：“无双就交给你了，你们守住凡间。”
下一瞬，他便消失不见。
叶生宣愣怔许久。
尘埃静静飘散在窗前的日光中，若不是那张染血的手帕落在床榻上，她就要相信才发生的一切是一场梦。
叶生宣来到院子里，抬头看那片万里无云的长空。
他让她帮花无双守护凡间。
那他，是不是要去守护别的地方了？
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至于凡间——
“交给我吧。”叶生宣默默回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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