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守卫看到路弥，也懵了。
广播里响起了警报声，中心控制楼到处是上下楼的噔噔声。
今日的休息区，真是乱作一团。
罗曼握紧了匕首。
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快行动。
可是那只猫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当着他的面做那种事，他办不到。
出口彻底关闭，钥匙彼此连接的反应，随着那道金光一同消失了。
路弥跑到他面前，白光一闪变回人形，还在喘着气，便一把夺掉罗曼的匕首。
“罗曼，你要干什么？”
路弥控制不住情绪，他实在太害怕了，再晚来一点，他就看不见罗曼了，“你怎么能确定自己就是那个粘合剂？”
罗曼没有说话，抚摸着路弥的背，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们还没有去问过母神。如果母神也不知道，就继续进副本，我们还有四个副本的时间，多冒一点险，也许都……”
路弥哽咽着说不下去，低头握住罗曼的手，又看他的脸，“回去吧，好不好？”
他从没用这样几乎是祈求的语气跟人说过话。
罗曼从来对他唯命是从。
这一次，他却没有把握能将这只大型犬带回家。
嘈杂之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路弥，你有没有想过，”罗曼说，“毁灭了这个游戏，你回现实世界以后，有可能会和我分开。”
“就算是这样，那也不一样，至少我知道你还活着。”
“对我来说是一样的，”罗曼回握他的手，“我失去你，和真正的死亡没有区别。”
“你问我，石碑上我的故事的题目是什么。现在我告诉你，故事的题目，是——”
“《纯洁的灵魂》。”
这是一道低沉雄厚的声音。随着这声音，路弥的心跌入谷底。
明亮的公共休息区，前所未有地起了风，天色阴沉，婉如墓地上方的苍穹。
所有守卫、工作人员，在那一刻一齐匍匐在地，恭迎他们的主人。
恶之主的面容依旧被烟雾所遮住。但祂一定能看到摆在地上的阵法图，还有那把匕首。
“你们居然真的做到了，真是好样的。”
“罗曼，我为你设计的是美好、奉献、悲剧的角色。看到你不管不顾地杀死Npc和玩家，我一度想要将你销毁。”
“不过，现在，牺牲的时刻到了。我会履行承诺，释放所有人。”
“这就是你的命运，为了所有人放弃自己的利益，一个高尚而悲情的角色……”
罗曼看着路弥，说了声“对不起”。
“等等！”人群中，2044走了出来，“路弥，你现在还有机会，是选择进入乌托邦，还是回到现实世界。”
恶之主都亲自现身于此，意味着什么，他已经能猜到了。第三个选择——留在公共休息区自然不会被纳入考虑范畴。
“我来帮他选，”罗曼看向2044，“先进入乌托邦，跟阿婆待一会。等到他想的时候，再回到现实世界。”
他知道，湾小庄和阿婆的身边，是路弥记忆深处最眷恋的地方。
路弥攥紧他的衣角，听见罗曼柔声道：“我不要你看着我死。”
恶之主闻言哈哈笑了：“当然可以。这可是修复地狱之心的大功臣。”
说罢，广场上便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入口。
罗曼的额头与路弥的相抵：
“你看，我们经历过那么多副本，有很多都跟循环有关。简笛从1996到1999，邱不凡与镜灵角色互换，都在重来一次又一次……”
“地狱之心多年前一定也破碎过，否则不会有那样的阵法图。又怎能确定你我不是在循环中，这一切不会再来一遍呢？”
路弥相比刚才，安静了许多。
他没有询问自己是否接受这样的结局，因为罗曼已经做出了决定。周围那些人，也都静静等待着他的牺牲。
再多的挽留，不过是把告别闹得更难看。
罗曼蹭蹭他的额头：
“去吧。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
路弥沉默着，慢慢松开抓着他斗篷的手。
转身，走到了十几米开外的乌托邦入口。
他看见四周上下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中间是他长大的地方。
阿婆缓缓摇动着芭蕉扇，坐在葡萄架下乘凉。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形成斑斑驳驳的光点。
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阿婆，安全、美好、宁静的象征。虽然仅仅是一个幻象。
路弥回头看了一眼，乌泱泱百来号人站在他身后。
他们会在这里等，等他出现。或许会将他和朋友们举起，高声呼喊他们的名字，做一些看起来很感动的事情。
他一一扫过大家的面庞，沈一文的白发，钟子弦早已哭肿的眼睛，程城难得沉静的眼神。
这些人，他出来以后仍能见到。
最后落在罗曼身上，对方早在他的目光降临之前就无言地注视着他。
可是这一位，就没有机会和他一起创造新的回忆。
回到现实世界以后，他会独自走入喧闹的夜市，只逛不买，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会在商店的橱窗外久久停留，注视着一件绿色针织毛衣，回想起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他会在夜晚的江边散步，看到江对岸的大厦墙体上变幻出五光十色的动画。
若是不远处有一家崭新未开放的体育馆，想必灯光照射在它暗色的玻璃窗上……
就像糖果的锡纸。
他们对视了十来秒，罗曼忽然放下斗篷宽大的帽子，伸手开始解面罩。
路弥最初愣了一下，他早已习惯了罗曼佩戴面罩的模样。
等到罗曼一点点褪去面部的遮盖物，露出他那与一头黑色鬈发完美映衬的红唇，还有路弥曾蒙着眼睛在黑暗中仔细抚摸过的下颌……
路弥开始往回跑，越跑越快，扬起尘土，一头扎在他的怀里，捧着他的脸，在众人的惊叹之中吻了上去。
罗曼轻拍着他的肩，湿漉漉的眼睛里涌出温柔的笑意：“还满意吗？”
路弥再次抚上他的脸，本来是调情的话，却只有悲伤的意味：
“比我想象中漂亮一万倍……”
不等他说完，罗曼忽的唤起黑雾，遮住旁人的视线。按住路弥的腰，撬开他的唇，倾城掠地，比昨晚的缠绵还要凶猛，仿佛在竭力给彼此留下印记。
“你该走了。”
罗曼松开他，轻轻推了一下，有催促的意味。
“恶之主说错了。”
“我不是为了所谓高尚的品格、无数人的生命而死。”
“我为爱而死。”
路弥最后一次看他。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见到罗曼的脸。现在他要牢牢几下这张微笑着的脸，以便日后与消退的记忆作斗争。
罗曼第二次催促他，路弥终于转身走向出口。
十几米后他忽然想起来，他还没有最后一次对罗曼说“我爱你”。
但他已经没有勇气回头了。
在这个想法冒出来的前几秒或后几秒，这个受诅咒的少年，残缺的守护神，可能正在消亡。
连同他投来的最后的眷恋目光，一起被恶之主带来的风，带进虚无之地。
只要他不回头，罗曼就仍可能仍好好地站在原地，俊美无双。
他又一次来到入口前。
做一只单纯的狸花猫时，他一定没有想到，人类站在食物链的顶端，竟然也会这么辛苦。
作为宇宙间最后唯一知道宇宙存在的物种，人类是如此孤独。
他们要在本能生存的欲望与高贵的品格之间抉择，要在痛到几乎要撕裂的时候保持微笑，要在接连遭受打击的情况下咬牙站起来，要在迟暮之年惶恐不安地被自己曾犯下的罪恶折磨……
好累呀。
他走了好远的路，无数次精疲力竭，所幸坚持到了今天这一步。
现在，他要回家好好休息了。他不是拯救世界的战士，不是已经或即将被留下的爱人，不是冷眼旁观仇人死亡的无情者。
而是一只无忧无虑的猫咪，在外面玩够了，便跳上阿婆的膝头一起打盹。
想到这，他长舒一口气，由人身变回一只身形优美，毛色狂野的狸花猫。
走进眼前这座绿树成荫的农家小院，就如同走进人类最初的蒙昧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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