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正所谓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单一的法家固然能够让国家快速强大，但是却绝非长久之计。”
“万物负阴而抱阳。”
“孤阴不存，孤阳不长，刚过易折，过犹不及。”
“就好比我手中这茶水，平常适当饮之有提神醒脑、修身养性、预防疾病等诸多功效。”
“但是若是饮用得过多......超出了该有的量，反而却会让人失眠多梦焦虑不安。”
“能说是茶水有害吗？”
“茶水其本身并无害处，错误的使用才让其从有益变得有害。”
“法家亦是如此。”
“之所以我言廷尉你误入歧途。”
“实在是因为廷尉你太过依赖法家，早就遗忘了真正的求变之心。”
“又或是你的求变之心，太过单一......只想着如何全面的贯彻现有的法家，从来没想过如何让法家从本质上进行升华。”
“你之求变，求得是外在之变，而非内在之变。”
“短期来看或许能让法家的影响力更强，但是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实在是遗祸不小。”
“比如你过于强调文化专制，排斥其他思想；一味强调集权以至于造成某些地方权力泛滥难以有效的制衡；忽视民心想让其成为没有思想的工具。”
“人的思想，是不可能永远被压住的。”
“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
“压迫的越久越强，最后所爆发出的反抗力量......也将会越可怕。”
“廷尉，你还不认为你已误入歧途了吗？”
......
李意放下手中的茶杯，神情淡然的看着李斯。
李斯听完李意的一席话后。
身子略微颤抖了一下，仿佛一时间老了许多岁。
其实李意的论点并不是多么高深，此前也不是没有人用类似的言论来和李斯争辩。
那时候的李斯都可以一一辩驳回去。
再用法家的大获成功，来堵住他们的嘴。
然而如今说这话的，却是仙府......
仙府所展现出来的能力，丝毫不弱于法家，李斯自然不能像之前那般反驳。
仙府认可了法家的成果，却不认可李斯的做法，陛下的态度显然也是一样。
这无疑对李斯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
李斯稳了稳心神，深呼一口气：
“仙府所言，当真是让老夫受益匪浅。”
“不知仙府可有方法教我？”
李意点了点头：
“张弛有度，方才是中正之道。”
“比如儒法兼修，便优于单一的法家。”
“单一的法家和儒法兼修，短时间内的效果可能差不多。”
“但是儒法兼修，却能让一个国家走的更长远一些。”
“廷尉若真的想求变，可以往这个方向去考虑。”
李斯听后点了点头。
同时也明白李意为什么会支持淳于越了。
仙府的格局显然和自己不同......自己纠结于权势和法家的地位，仙府思索的却是更长远的将来。
不过李斯还是有些不解的道：
“仙府，按照你所说的观点来看......最难的应属墨家和道家。”
“此二者若是能成，国家将会空前强大。”
“那墨家也就算了，若是真的能够实现他们所说的兼爱非攻，那确实不容小觑。”
“但是道家的追求，明显就是一种小国寡民，复返自然无欲无求的状态......”
“这样也能算是一种强大吗？”
李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李斯：
“敢问廷尉，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无欲无求，会放弃世俗名利从而归隐山林？”
李斯作为对权力极其向往的人，对此自然是有些见地的：
“斯以为......人生经历重大挫折而无力改变者，悲观之下便会归隐山林。”
“又或是一位真正的圣人，对世俗权力丝毫不在意，功名利禄如粪土。”
“也可能是在某一日忽然大彻大悟，对道家理念深信不疑者......”
......
李斯一连说出了多种可能。
不过总体来说，也就是两类人：
要么是大彻大悟超脱世俗的隐世者，要么就是人生发生了重大变故心如死灰的失败者了......
此二者，真的能让国家变强？
李斯对此深感怀疑。
李意闻言点了点头：
“廷尉说的确实不错。”
“这道家的追求，无疑是有违常理甚至有违人性的。”
“顺其自然无为而治，这样又如何统治一个国家呢？”
“就算真的出现了，也肯定是小国寡民的弱小之国。”
“但是......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来想想。”
“到底会是一个怎样的国家，才能用道家的方法治国的同时，还能够长存？”
李斯听后不由得愣住了，竟然是从这个角度来思考？
李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样的国家会是什么样子。
这道家的主张......压根就没有成为强国的基础。
一个无为而治的小国，如何长存？
这让他如何反推？
李意见李斯没有头绪，主动开口道：
“若是一个国家极其富足，百姓衣食不缺，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活。”
“若是一个国家，权力不再是特权，人们不再以入朝为官为毕生追求。”
“若是一个国家，人们什么都不用做，就有花不完的钱，吃不完的粮。”
“若是功名利禄......真的完完全全变成了粪土一般的存在。”
“廷尉，你觉得这样的国家......人们又会有怎样的追求呢？”
李斯听后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若是金钱和权力人们唾手可得，属于可有可无之物的话。
那人们肯定是追求更高层面的精神追求啊......
所以说，这才是道家的终极目标？
这种极度富足的国家，会是多么恐怖？
不对啊......道家的主张不是通过倡导简朴自然的生活方式。
以此来追求个人的精神自由和内在修养吗？
怎么到了仙府嘴里......反而变成了物质极其富足，所以才追求个人精神自由了。
李意似乎看出了李斯的疑惑，一脸正经的道：
“廷尉，我所言的乃是“大乘道家”，而如今的道家主张则是“小乘道家”。”
“小乘道家的主张，其实只是让个人超脱。”
“而我所说的大乘道家......却是能够让所有人都超脱。”
李斯怔了怔，仔细思索了起来。
嗯......相比于违反人性的放弃世俗名利直接归隐山林，仙府的想法似乎更合理一些。
毕竟前者注定不可能普及，而后者反而在理论上更实际一些。
不对不对不对......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两者明明都很离谱！
哪一个合理了啊？？
一个是劝导世人放弃世俗欲望，这压根就不可能，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放弃世俗名利的。
另一个则是通过满足世人的所有世俗欲望，从而让他们对世俗欲望失去兴趣......
这两者，真的有区别吗？？？
听起来，全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啊......
“仙府所言的场景，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难怪仙府认为道家的理念想要达成，难如登天。”
“这已经不是难如登天了，这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可能。”李斯摇了摇头，十分感慨的道。
一旁的淳于越也是如此，只觉得这种设想......简直比大同之治还虚无缥缈。
大同之治好歹还可以想一想。
但是仙府所言的世界，他直接是想都没有想过。
李意亦是颇为的怅然：
“是啊......可谓是难如登天啊！”
“所以我才会将其列为第一等......”
“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对我们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淳于越听到李意的怅然话语后，神情十分古怪的道：
“仙府......你莫非是以此为目标？”
李意反问道：
“难道......我等不都应当以此为目标吗？”
“只要此目标得以达成，诸子百家的思想......皆可以在不同程度得以实现。”
“儒墨道法，皆可存在其中。”
“物质富足，人们自然会遵守所谓的律法......”
“物质富足，人们自然能够做到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物质富足，人们自然能够兼爱非攻......”
“只要能够满足一切物质需求，各家之间的矛盾还算得上是矛盾吗？”
“完全可以和而不同。”
“又何必争出个你死我活，高低贵贱呢？”
“诸子百家，在我看来并无高低之分。”
“只有适用与否而已。”
“一个国家的不同阶段，可以用不同的思想为主。”
“国之伊始，可以用农家兵家的主张以积累实力。”
“以弱敌强，可以靠纵横家以避危险。”
“争战不休，可以用法家快速增强实力。”
“一统天下，可以儒法并用稳定天下，可稳天下数百年无忧。”
“若求万世，自然是要以我所言之目标为追求，从而不懈努力。”
“但凡功成，万世无忧。”
李斯和淳于越听到李意的话语后，不约而同的升出了一个念头：
仙府怕不是疯了......
不过随即又全都忍不住生出一种名为“自愧弗如”的情绪。
因为仙府的疯狂想法......他们完全是想都不敢想的。
不过，要是仙府设想的世界真能实现......
诸子百家？
谁还会在意这些啊？
这简直，就是仙界了啊......
名利还算个屁啊！
谁还会为了儒墨道法而争执啊？
如果能让他们去这样的世界，老实说，他们完全可以抛弃现有的儒家和法家......
因为，这已经超越了他们原本的信仰了。
——
淳于越咽了口唾沫，脸上既有希冀又有怀疑：
“仙府，你所言之目标是否太过遥远和虚幻了吧......真的会有成功的一日吗？”
李意听后摇了摇头：
“对于此，我也没有确切的答案......”
“但是我却知道，如果你们不去想不去做......那么就永远不可能实现。”
“只要仙术不断绝......未来的大秦初步达成这样的世界，是必然可以的。”
“功成......不必在我。”
李斯和淳于越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撼。
只觉得李意所言，振聋发聩，让人忍不住心悦诚服。
原本李斯被李意直言“误入歧途”的愤懑和失落那是彻底消失了。
和仙府的追求比起来看......自己的追求，那不就是误入歧途了吗？
自己想着的是独尊法家，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和仙府的追求，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了。
李斯此刻瞬间就联想到了当日嬴政在面见诸多科举仕人时所说过的话。
“醉心权谋，实乃小道尔。”
陛下说得一点都没错。
自己这，确实是小道啊......
难怪陛下会如此重用仙府。
仙府谋求的是万世，而自己所谋求的却是眼前。
李斯仔细回想了自己的昨日种种。
只觉得一辈子都在琢磨着如何打压异己，琢磨着如何能够一步一步走向更高。
年少做小吏之时。
见到厕所内的老鼠个个瘦小，看到人则是惊惧不已。
而粮仓中的老鼠个个膘肥体壮，看到人更是肆无忌惮。
因此感慨：
“人之贤不尚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从此立志要做仓中鼠，自觉不能混混度日。
于是毅然辞官，拜师荀子。
只为能够有一个更好的平台，闯出一番作为。
最终也确实如偿所愿，如今成为大秦的廷尉。
所以，李斯一直都觉得自己所思所想，并无问题。
他一直认为自己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然而今日听到仙府的一番言论，李斯只觉得......自己往日所思皆是错缪。
就算当了那仓中硕鼠又如何？
离开了粮仓，硕鼠不依然会变回原样。
只有天下处处皆是粮仓，那才是真正的长久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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