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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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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如煎似烹讳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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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泰宫西侧的吉祥缸足底有条无伤大雅的裂缝。来来往往的宫人不曾察觉,或是察觉了干脆懒得说出来,一年一年裂缝就长在那里,总之救急的水漏不出来,皇后寝宫更无从火起。戚亘那时候还是个很无聊的小子,按父亲的说法叫“用心不专”。小脑袋常常埋得低些,一双眼睛却是要上下八方打量的:从檐角的鸱吻秃了半截角,到吉祥缸的足底长了条缝,他甚至数过长街上有几处砖缝间冒了杂草,并以为林林总总这些背后有什么隐秘的关联,只是他太小,还无从看清;他的声音又那样低不可闻,连亲娘定昭仪有时都懒于搭理。好在小孩儿那好奇心转换也快。皇城大内连天如山的宫室对于一个羸弱瘦小的戚亘而言,要探索的空间几乎无穷无尽。有些小事儿他想过了就忘了,比起漫无边际的白日梦,究竟是太师的训诫、父亲的戒尺要重要得多。所以按理来讲,如今的皇帝陛下该早将那些懵懂往事忘个干净,何以八月初三专程要往宁泰宫来,远望西侧吉祥缸,做那许久格物致知般的神游?

儿时的戚亘的确格过这只破缸。那时实在没有什么别的选项,他亲娘扣在殿里头,给皇后娘娘罚跪受罪,他个做儿子的就跑过来跪在殿外头,吹冬天的风,喊些字不成句还没记熟练学明白的道理,声音还低得连站在一旁小内侍都听不清。可他闻讯而来的父亲听清了,因为听清了所以勃然大怒。学业不精,还抢着要来丢人现眼。光天化日质问皇后,你小子是要挟谁呢?还不滚一边去!戚亘这么一滚,就滚到西侧那只破了缝的吉祥缸下。当爹的在内殿不出来,儿子自然就不能随意起来。那年的冬天不算是特别冷,可他是从马场跑过来,身上衣少,指节没多久就冻硬。小孩儿这会就想他亲娘,想暖和和的床被,躺下去,做一个过目不忘倒背如流的白日梦,再装一把会挽雕弓射满月的大英雄。从午后,到黄昏,小孩子骨头软,膝盖底下何况又垫了锦垫,晕晕乎乎他大抵要睡着了,或者干脆冻死了,看护他那小内侍就那拂尘在他眼前这么一晃——

有一件事其后天上地下无人知晓,最初那个好脾气最乖觉的二皇子戚亘,是有很严重的起床气的。可惜定昭仪不在身边给即使按住;正巧他梦到马上扬鞭;武师傅的能耐看来高过文师傅,他这么挥手一抓、一抢、反戈一打——好家伙,小内侍安然无恙,倒是那吉祥缸这下正式作古。尚且跪着挨罚的戚亘傻了眼,居然怔了又怔,怕了又怕,还没有洪水卷出一气将他冲走……他站起来,他踮脚往里看,他伸指头摸一摸舔一舔,他勾指头叩一叩听一听。

而后回头和自己奋发图强死缠赵御史,不到入夜不肯回家的兄长告状。

他的好哥哥啊,直言肯谏,父亲说是个做诤臣的料,却嘱咐他少学学。戚亘从前不解其意,可这一晚他知道了。父亲拉来上上下下百余名宫人,百余个人头就热腾腾滚落在他跪着的这片殿庭里——纵是何等坚冰,自此也该蒸发个尸骨无存。戚亘那一双圆润光洁的眼睛,是否就在此夜初次覆上了云翳?他只记得,那是第一次,他不敢对视哥哥的重瞳。娘后来说了些什么,不重要,统统不重要,仿佛戚亘已经想出此前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鸱吻的角,砖里的草,没有原因,却能蛮横要求一个答案,这答案在父亲双唇一碰里,在皇后的宏伟殿宇里,在哥哥无所畏惧的重瞳里,唯独只是不在他手上。辟雍明堂四面环水,他却专命常福也挪了一只吉祥缸。每日吕少赟的起居注送到,便拿小锤敲上一敲。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日积月累,滴水尚且穿石,众矢之的焉能不破不坏呢?他拿着问题去问状元刘炎,去问皇贵妃那患有腿疾的大哥,去问孟宝林,去问常福,最后又去问焦奉御。太医大惊失色,连道皇帝身康体健,何须有此忧虑——什么呕血不止,宋至千金专手在内科信口开河!那是寒邪客胃有所损伤,食不得时的小毛病,不出仨月,准保药到病除!(看来至少宋至关于皇贵妃饮食苛待的推断合情合理。)皇帝只给了他半个月。给自己留多少时间呢?总得等吉祥缸破裂淹了辟雍,破釜沉舟再无从迁延……

他到底没等到万事俱备那好时候,甚至于刘炎的考功法都没编撰完,北衙三军拼拼凑凑才开了个头。怪他那好姐姐,忽作不辞而别,使苏钦之死瞒不住捅到荣王府,楚国该打的号角立刻就传上宣议殿。皇帝再不出面来拿个说法定个调,难道坐视群情激愤北上把母亲娘家铲了不是?且不说楚国多少算个倚仗轻易不能撕破脸皮,就是国库,也顶不住再远道伐兵。只是委屈了他自己个儿,一旦下山入世,便没有再做道士的回头路。刻意放纵久了的朝政得一并收拾干净,不留情面,杀几人好好放血。何妨效仿孙膑,从后宫妇人开刀:朕自己的嫔妃尚不留情,你们这些昧钱卖官糊弄皇帝的国之蠹虫,还有脸提什么妻儿老小?

辟雍内的吉祥缸挪上了长丰台,至今负隅顽抗。甚至成竹在胸偷悄也冻了冰似的,常福往来刻意撞着过十多次,竟是一丝波澜也无。皇帝的小锤早换了朱笔,敲打过无数朝臣的忠心,勾画过千份政事的原档——隐匿其后,荣王就譬如这吉祥缸:竟是私欲不闻,错处全无;板上钉钉的坦坦荡荡,交口称赞的国之栋梁。一如吕少赟所奏:文武争斗他夹在其中,负气受屈换个不偏不倚;采访使回京检举成风,他便拿陇安县主应对敷衍各路求告,自己避嫌倒在辟雍与皇帝修书;而今天子震怒,问蒋孟何辜?人安之若素走了秦家又出京,问心无愧何须往朝中置辩。朝中风劲,东南西北每天是草木皆兵,偏他这好哥哥出入其间如履平地。柳仲德不择手段又如何?周庵首鼠两端又如何?罗织罪名本自无中生有,人见招拆招,迎难而上便是势如破竹。皇帝至此不得不承认,或许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从来都冤枉了哥哥。况且便就是一心要办件冤案,只怕他现下也没那个本钱。

诛杀燕贼,早民心所向;赤帝之子么,更神乎其神;结交朋党,与三台首辅知交匪浅,曾为苏帅忘年之交,今又做了老太尉座上宾,还和秦秉正冰释前嫌;手握虔金号、丰州南诏两面商路。名、权、钱,几乎无一不精。至于兵甲,夏州刺史孙固不是才告状说借右卫大军之名征燕时窃取百余件;京市令又称二三月十余马车自边关入京藏于虔金号名下院场,着人查过,甲胄弓刀样样不缺——皇帝不是要个罪名么?梁律私藏三领甲及绞,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么?

十有九成,皇帝觉得还是奸人构陷,根本胡说八道。剩一成哥哥当真瞒天过海扮着忠臣良将想着起兵夺位的可能……他岂非更不能轻举妄动了?左右那关内道采访使时丰尚在路上,且与哥哥有些交情。着人放个风,估计时丰乖觉,自己写个信给哥哥提个醒,也算做弟弟的尽了本分了。至于其后奈何……你且数数,陇安县主要过及笄礼,老三纪王要成亲,来年给哥哥也风光嫁出去,再接着就是弱冠大庆——一桩又一件,掏些银子办得浩浩荡荡给人哄得高高兴兴地,这不小半年拘在自家院子里,够这头点那撬点,铺呈功成身退了罢?

皇帝原本是这么打着如意算盘,为此格外贴心,连皇贵妃久违送来示弱讨好的熊胆酒都不过在鼻子下一过,转手就给荣王府送去。欸!且住!还得再好好嘉奖监国功绩,东封西赏……暂先就不要心疼荷包!怀着此等觉悟,皇帝其后还是在长丰台郁郁寡欢有些时候。为哥哥他可算是掏心掏肺只求一个皆大欢喜,怎么这喜讯或噩耗的,立刻就呈到案上?

神策军说,太后没了。太后没了?那算是、大仇得报了么?皇帝刹那便有泪涌,转身只想就窗跳下长丰,跃马出京祭告生母:儿子尽孝迟了,娘你可安息哇!不枉他卧薪尝胆侍奉榻前;夜以继日又下毒坑害。遮天蔽日的梦魇——那宁泰宫的老妖婆,你可看清,就此烟消云散!一时腹内烧灼,腿脚也酸麻,伏窗拍袖,好一阵他得喘不过气。常福一旁施大礼道万岁,没料着怎么再回首他那面上五官竟扭曲?并非大喜过望,反倒惊慌非常。“常福。”他几乎向前一倒,软绵绵将人靠上,“你说、太后,是朕、毒死的么?”

附耳低语,字字恶毒。恰如宋至曾拍胸力保了无痕迹那一番吹嘘。按下葫芦浮起瓢,他给自己的娘报仇,就杀了哥哥的娘。等遗体从终南山受着暑热运回来,难道不会有半分腐坏,谁知道会有何等异常!兄长慧眼如炬、心细如发,难道不会暗下追查?只要验了尸随便逮个郎中一问,幕后元凶立刻就昭然若揭!“除非、难道……朕将一国之母付之一炬?!”说什么胡话!怪得他叫一声得跳起来,忙道传荣王入宫,要事相商。名不副实的神武军哇,也有多少拉多少……哪怕是白费功夫!他自然知道姓荆的鬼一样油滑,几路江湖齐出动也捉不住、现下难保真就在兄长身后藏着。可兵贵神速,他也得铤而走险啊!在正式的丧报抵京之前,必须先将戚晋困在宫中。其后、其后的事儿……

要问老天,还认不认他这个皇帝!

而后近处就有雷劈。

时间近晚,这会儿还没见着雨。皇帝在长丰台二楼随便一望,中轴线上哪处殿宇就是火光。兴明宫雷击失火上次还是英宗年间,紧接着就是英宗驾崩,竟元五贤迎恕宗还朝。老剧本今儿又要上演?连常福都发了那么一会愣。宫人渐次告进,说是走水的乃是宁泰宫——太后前脚离京,后脚就被皇帝扒个干净,挪走金银玉器花草虫鱼,剩一堆木头架子好燃——那个宁泰宫;紧挨着昌德帝宫,眼见着能烧到长丰台的那座皇后寝宫。这就不是该考虑太后薨逝天降祥瑞的时候了,常福扯着他得赶紧下了高台往前朝躲避。打起半幅仪仗,一行人慌慌张张。前朝过正元殿,宣议殿南北走向长排房。一时不敢用火烛,四面乌漆嘛黑,方便皇帝畅想哥哥在此,引经据典策论群臣之英姿……

“荣王……!荣王入宫了不曾……?!”还想着请君入瓮,自己先丢盔弃甲,何处可设伏?有人往西面报禁军,有人就往禹乾门探敌情。得来的消息糟糕,那小内侍最开始甚至不打算回来,跌进门里光顾着磕头,一时连话也不会说了。

“荣、荣王殿……”小内侍把手向东一指,又向北一指,天晓得在说什么,“搬了兵,当时就冲过去——去救火!跑得飞快!”

兴明宫前朝东西各置中营,屯兵总有一千之数。靠近宣议殿的西侧神武军常福去得及时现在手中,东侧弁卒据说在眼见天雷降世火光四起当时便吓个了慌,各自奔走救援不得其法。(这就是皇帝急于改制,从京中十六卫翊府抽调精锐的素养。秦秉正说京兵赋闲懒散人浮于事,果然不假。)那后宫虽有皇贵妃,自咸和宫见势不妙当机立断前往救援;然宫人内侍惜命,四散奔逃竟无一人敢于贸然上前。火势正旺,时不我待。眨眼由一角而及一殿,由一殿而及一宫,兴明皇城夷为平地便是旦夕之间。

而后荣王趁夜奇袭西受降城,冒雪破城丰安。

戚晋说实话本是来请罪,从没想着立功。为时丰那份密信,为蒋孟一场暴亡,为沸反盈天的朝臣,为走火入魔的皇帝,为套在脖颈愈收愈紧的绳索,为握在手中无处使力的利刃——

纵然芽娘在手,似乎真相翻转;可所谓经年误解,当真一朝昭雪么?杨泽自裁,无有亲笔手书存世供罪;皇贵妃凶蛮,定昭仪亲近者一律殉葬。没人证、没物证,积年旧案。凭来历不明一个妓子,口中“皇贵妃身份有疑”这等似是而非的主张,便教皇帝幡然醒悟卸下心防?

痴人说梦!

斯人已逝,年深日久;向来讳莫如深,就不该旧事重提。母亲那经年累月的杀心不是作假,老三痴傻之症更非凭空得来。贸然指证先穆慧皇贵妃,唯有陷长姊于不义——何苦来哉。是以猎猎不休的旗帆定了,鸣金收兵不再恋战。回到荣王府的当下,奔波来回肚腹尚且饿着,阿蛮也没等着他,说是早早吃了药已经睡得香了——所以安心,而后意兴阑珊。你看那半面天空已是黑云压城。将军卸甲,糊涂酣睡,有什么大不了呢?若不是接了时丰一通密报,若不是紧接着皇帝赐酒行到府上,若不是那熊胆酒使他想起经年蒐狩形状……

到底不舍小弟弟难为。奋一时之勇也且进宫应个卯罢。你瞧,这不他刚行到禹乾门,又有天使更替旨意请他觐见;头才一抬腿才一迈,“哐当”炸耳雷响,眼瞧那宁寿宫便是火光。重披甲、再上马,起车运水袋,借河裹麻搭。北衙禁军新入皇廷,又各自抽选至十六卫互不相认,就缺个主帅发号施令,人员运作起来素质尚可,堪堪救下小半主殿,总算力挽狂澜。皇贵妃和他有所商议,早往后宫各处调派人手加紧巡防。戚晋在此督率官员弁兵洒扫收尾,转身不曾想猝而看见便是亘弟。宁泰宫幸而是暂无人居,若一气给烧到昌德宫乃至卷上长丰台……?难怪他当下后怕,抢步上前得将亘弟看了又看。“受惊了不曾?来此作甚!火虽扑灭木构不知几时要塌……”他这小弟弟生来孱弱胆小,最见不得血雨腥风。这不,立刻才养出些血气的双颊被狂风燎了煞白,细眼皮瞪大了瞧那断壁残垣,眸中隐隐还有火光肆虐。儿时不过在宁泰宫见父亲处置了几名罪奴,掌嘴的刑官力度大了些,有牙齿带血飞落在面前,小家伙跪在吉祥缸边,呆杵杵僵着身子就像失了巢的小鸟。戚晋帮定昭仪将他亲自背回咸和宫去,同床共枕陪了一整个晚上,亘弟还是有那么三五日不曾张口说话,哪怕对他。他讲道理,纵然小家伙一时听不明白:吉祥缸破壁有结冰,哪日雷击失火,登时就是人命!父亲只命掌嘴除籍,那已经是定娘娘百般规劝后的结果。他有个就事论事称职的皇帝父亲,有个体贴下情仁慈的宠妃母亲。他戚亘难道不该直起腰杆,奋发图强不负皇子威名?

戚亘以为自己做到了。可他在宁泰宫见到戚晋。古往今来多少宫变,先有大火连天,再来浑水摸鱼。你看着这人来人往,势情纷杂。受荣王如臂指使那些所谓禁军,焉知不是他王府私兵家丁?大火起于内廷,正值夜深人寂,毋需烛影斧声,但听他哥哥一声号令!——建文皇帝立刻就杳无踪迹!赤帝之子,复其位正其名。矫诏窃得大宝所谓皇帝——立刻就显出外强中干的本性;竟是被敌人拎进昌德宫来,关门阖窗就地圈禁!

亘弟当真是给吓傻了,甚至腿脚酸软几乎走不得路,何况今夜如此妖异狂风!阿蛮预警不假,少顷准有暴雨如注。返身闭锁门窗罢了,再见弟弟面无血色神游天外那模样,下意识戚晋竟吩咐常福:取衣来这天寒地冻……

常福看看他,他看看常福。仲夏时节,宁泰宫热气未散,是他自己唇齿冰凉,后颈冷汗涔涔。方才竟做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本是臣下叩拜,做好了示弱人前的打算,要极尽谦卑恭顺,以求洗清窃兵谋反之嫌。可是入宫第一眼,瞧着后宫火起,登时竟什么也不顾了。又见弟弟受难,哪里还想得起君臣尊卑?所幸他这头做大哥的稍显颓势;那厢皇帝暂定心神,强作从容不迫,张口胡乱先谈些国事。照例还是哭穷:北方狼烟方歇,南海倭寇要打。楚国实在折腾不起了。楠乡郡王既说幕后元凶乃太祖之孙,那就且忍一时,隔岸观火。等张孝为一死国库缓过口气,再举义旗帮老太祖清剿逆党。拿了楠乡郡王扶他兄弟上位,也算帮昌国公报仇!——皇帝已经在准备如此对外宣布,用不着先来过问荣王意见;何况话里话外缠着太多“死”字,今夜实在犯忌讳。是以一席话讲罢,倒闹得他更不自在:又觉自己老大个人还要仰仗哥哥鼻息请教见解实在有负志气;又想起揣在腰间老太后那封丧报,为此丧眉耷脸。哥哥见状接了话头,先说楚国楠乡郡王为人习性,再分析阳关而今态势;看似与君分忧,期间不着痕迹话锋一转,强调后勤武库之重,就是为自己辩解:

“夏州兵铁失窃,便是秦秉正经年纵容右威卫倒买倒卖之恶果。可惜年限久远,证据遗失,已是死案,查无可查。”

皇帝就听不得这个“死”字,眉头登时一皱。戚晋见了,也知道借口拙劣,又道秦秉正罪魁祸首尚且得以戴罪立功,朝中尔虞我诈之风盛行,栽赃污蔑不在少数,既然您皇帝陛下眼明心亮必然是非分明,又何妨高瞻远瞩既往不咎,以平了当下乱局呢?这话压在戚晋心头有十数日,在求教于吕尝之后尤其深以为然。想想那武周酷吏横行乃女皇篡权清肃政敌不得已而为之,西汉巫蛊之祸更是武帝晚岁清肃太子的工具;今圣上仁德,海内生平,何必锱铢必较,须知水至清则无鱼!眼下之势,世家把持门庭然后继乏力,诸臣私节有亏而功绩斐然。擅立内使台反倒人人自危,似夏州兵铁失窃这般无端栽赃之祸将来或无从断绝!何不施仁政,布礼教,抚黎民以宽,绝严刑峻法;统臣属以功,而不拘小节?具体长篇大论容稍后再详细琢磨修辞,总之皇帝仁德就该既往不咎好人做到底,届时群臣还有不感激涕淋誓死效忠之理?

听听此等觉悟,哪里是几个月前叫嚷着整饬吏治那个死心眼诤臣能说出来的话?懂怀柔知进退善忍耐,便是皇帝此前从无他想,而今也该得提防哥哥突飞猛进身负龙气了。何况荣王还没说完呢,理由都给他找好:“皇室有长子降世,乃戚梁之兴,何妨祭于祖庙告之天地,大赦于天下!”说这话时无端轻笑一声,继而眼冒精光,双耳都泛红。一时更让皇帝读不懂这是感同身受大喜过望,还是阴阳怪气有恃无恐。孙美人怀有龙裔,此事宋至月初才诊出来。为防重蹈林御女之祸,皇帝不仅关闭咸和宫宫门命孙氏“养病”,甚至不惜刺死宋至灭口。禁中奉宸卫更是苏以慈重选后更名神武军的心腹,怎得他荣王还有奸细埋伏其中,或者眼下的确已经合围昌德宫外——否则何以这样大摇大摆不加掩饰,喜气洋洋脱口便出?

这就是称孤道寡的坏处。在而今皇帝眼中,同辈长子,非他皇帝的儿子何?竟是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个产期在即的姐姐。眼见戚晋手往袖中去掏,又以为终于兵戎相见——一忍再忍,命丧当场?刹那闪电横劈入殿,满殿白光如昼;旋即雷鸣轰响,吉祥缸土崩瓦解。局势微妙到急转直下,便是此刻。可若让常福这旁观者说句公允话:起风落雨,暂未有电闪雷鸣。只是戚晋手中,银镯脉脉漫了水光;戚亘拔刀,利刃泠泠祭出寒芒。那银镯乃楚国能工巧匠所为,满圈锤揲联珠纹向外凸出,中部等距排列嵌有绿松石,边卷莨苕叶雕刻精致,曾是王室嫁女随行的贺仪。定昭仪承恩后受穆慧皇贵妃赏,其中亦有此镯。楚国风俗有言:“五岁过,孩儿带银镯,祛病度厄鬼不捉。”如此一腔美意,可惜最终便宜了皇长子戚晋。奉母训,元婴又不敢高调示人,收敛仔细便蒙尘至今。数日前闻听皇长姐得女大喜,戚晋本欲以此为贺,拿在手中掂量,又颇为弟弟惋惜。想想经年来亘弟那三病九痛,倒不如物归原主,也全了他母子情深。来日皇帝得子,再算他借花献佛罢。至于皇帝手中匕首,乃燕国王子阿史那氏去岁生辰奉送,一祝两国永修旧好,二谢荣王曾经救命之恩。刀柄嵌有各色料石,以镀金烧蓝附有鹿鹤同春之图。刀身尽数用金,缠绕有兰草纹,以示“义结金兰”之意。燕人兵刀短小趁手,吹毛得过,皇帝爱惜非常,贴身佩戴多做炫耀之用,算来今夜还是首次出鞘。银镯对金刀,登时火花迸溅。恩与怨,是与非,自此全作了古。从前忌惮不说出口,便无伤大雅;杀气只在字里行间,好转头就忘。而今老将见老帅,那是非死即伤。大殿内旋即熄了几支风烛,荆风、禁军——是否已在行动?

皇帝没有刺出金刀,荣王高奉银镯撂袍拜倒。“臣罪该万死,臣曾经年少愚钝,自以为为时局裹挟、受奸佞挑拨,使亲疏不能明辨、是非无从公论。十一年过,恍如一瞬,每每午夜梦回念及咸和宫旧事,往往悔之莫及愧不能当。臣,自知有负于陛下深情厚谊,今日叩见,本该请罪挂冠辞去。然宁泰宫火起,天下有何人可解陛下之危境?孝定恭皇后昔年托付臣莫敢不从:‘兄弟纵阋于墙,外仍御其务;虽有小忿,不至废懿亲’。同气连枝,何苦背背德离心,人生苦短一世,能得几旬?陛下春秋万年,臣不忍陛下辛苦,誓死相随,愿效犬马——臣,请陛下天恩!”

他跪得那样低,皇帝看见满背的尘灰,以及部分烧焦的发髻。刹那间仿佛雷击眉心,他终于想起自己险些失去哥哥,就在片刻之前,咫尺的距离。烈火无分善恶,可以吞噬一个皇帝,自然也不会放过一个亲王。昌德宫本可以随之垮塌,一隅偏安全赖哥哥奋不顾身;宣议殿内不分昼夜,赖有哥哥舌战群儒;丰州城外刀枪无眼,幸有哥哥智勇双全;他心安理得于长安坐收渔翁之利,佩金刀自诩什么皇帝?!金刀刃虽利,刀面却柔软。荣王若想反戈,缴械只在须臾。哪里是荣王拜皇帝,反倒他该来跪谢哥哥一次又一次救于水火,再何妨心潮激荡,干脆将经年冤屈宣泄一空?

“此刀乃阿史那吉连所赠,朕本欲为回礼。”这话可信度不高,赖他语气诚恳足有哭腔,勉强值得一听,“皇兄之忠心,诚如朕之金刀!若无皇兄,江山有倾覆之危,生民有倒悬之苦。朕忝掌国玺,不过无知竖子而已!倒不如——倒不如退位让贤!哥哥还我以银镯,我奉哥哥以九鼎,各自物归原主,岂不为美!”

夸大其词、过犹不及!可看戚亘言语间眉心肉颤、双眸放光,难说没有几分真心!甚至眼下已经俯身来搀,金刀还鞘先行送上。戚晋讶然无措,简直受宠若惊;神思旋即一怠,立时就显出枵腹从公的下场来——自蓝田,入长安;从王府,救宁泰;顶烈焰,呛浓烟:一路急一路赶,饥肠辘辘无心安抚,难说什么时候胃疾发作,隐忍至此关头。跪俯已久,猝而起身,霎那间便是天旋地转。仓促间戚晋伸手,一把抓上皇帝衣襟,踉跄两步,正看见弟弟前襟扣袢扯落,内里金丝软甲展露无遗。金刀闪光灼眼,更将梁上伏击刀斧手照个明白。一朝梦碎,便在此刻。什么兄友弟恭感激涕淋,原来尽是口蜜腹剑包藏祸心!重瞳刹时聚焦,胃痛铺天盖地。或许从赐酒伊始,从传旨如今那名小内侍肇始,请君入瓮他弟弟今夜已定了杀心!这且无妨。令他最猝不及防,失魂丧魄以致无以应对,全在于那一身金丝软甲——

亘弟怕他。

怕哥哥,会拿剑杀了……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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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王可以以政治斗争的角度,理解皇帝陈兵挎刀,有意将自己诛杀。可是戚晋想不明白自己在弟弟眼中,竟不吝于杀人凶手——甚至就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个夜晚。所以你听,殿外狂风摧枯拉朽,暴雨拍岸几乎击破长窗。周天聒噪,物议如沸,可记得中书侍郎曾经振振有词:亲事府冲闯县衙有意谋反;柳仲德亦作义愤填膺:亲事典军横行霸道杀人如麻;度支郎中前不久刚就事论事:荣王纵容所辖乡县阎王债横行;大理寺正今儿个正合理推断:长史蒋孟所行不法为人灭口。如此这般跳梁小丑,毕竟乃父母官,有功在身,也不乏能耐,所以不忍加以苛责。何况他们是出于你的诉求,领了你的旨意。使笔如刀,前仆后继——这是皇帝所不得不为,荣王击节叫好,荣王说理所应当。

可你如今告诉我,下旨的不是皇帝。是我的弟弟为求自保,已到了无奈先下手为强的地步——我何时逼你至此,在你心中,我是日日惊惧夜不成寐的梦魇么?

我,你同气连枝的亲兄长?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骨肉?

你、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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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以为自己差不多已经灰飞烟灭了——在哥哥长久沉默寡言的注视之下。他有什么选择呢,他还有什么出路?常福说犄角旮旯里确实不见荆风的鬼影。那么就这样,迈出他宁死不为的一步,感受即将钻心蚀骨的痛苦。

皇帝后退,戚亘缄默。允许、必须、为一场母子团聚——就在此夜,请杀死,他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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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号如枭,凄绝九霄;暴雨翻江,水淹陈塘。漫天电光流窜,长夜光如白昼;天宫擂鼓聚将,发兵擒拿妖猴。一无所知,别无出路;身无长物,手无寸铁:“四无丫头”李木棠,穿行过此夜诸般光怪陆离。雨水头顶蒸腾,化作顶上三花;双颊血色染透,乃仙娥粉雕玉琢;跌跌撞撞,附墙作凌波微步;雀目盲视,额间有神目开光。如此一路长驱直入,眨眼兵临城下。高挂免战牌又如何,李木棠别有善法:

兴明宫走水,几处宫门早就关闭。然陇安县主车马既到,有二等宫女不得不执灯前来接应。县主抱病难忍,烦请来客上车近处说话。文雀姐姐带出皇宫留在府上旧日衣物便有作用,李木棠着橘色裙襦擎灯下车,偷天换日直入内禁。寻宫人问了,自然那昌德宫而今也是闭门锁窗。既如此,李木棠先往昭和堂求见皇贵妃娘娘。为苏家东山再起,为谋求皇后凤座:苏以慈必定为皇帝赴汤蹈火,且得面呈安抚后宫嫔御之大功。李木棠只消欲说还休,拉出自家无所不能的二哥来,道其仓促回京不知内情,为晋郎安危只恐不择手段。苏以慈那尚且沉浸在丧父之痛、远离皇帝已久的锈钝脑袋当即拍案,风风火火便往前朝勤王救驾。殿前禁军见是苏氏贵妃,劝回不占理,动手又有忌讳,登时殿门就破。李木棠趁虚而入还抢苏以慈几步,在有人当空扬刀、千钧一发之际,高声疾呼声量竟响若雷霆:

“定昭仪!——”

只此一句,皇帝循声望来,皇贵妃扑身拜倒。李木棠自腾云驾雾,须臾已将戚晋护在身后。“晋郎曾经一定要救她——荣王有救驾之功!从前今日都有你明明知晓——!今日宁泰宫、不止一个宁泰宫,还有金吾卫翻倍要看顾整个京城察觉火患备水以备不虞——是他传令,整个京城听得明明白白:宁泰宫大火是荣王救下,此时、此刻,天下皆知!陛下,还要卸磨杀驴么?!”

祭了法宝在天滴溜溜高转,随时砸下胜负扭转;李木棠遂仰面视君,目眦尽裂:自有伏龙罗汉借她金口,厉声愈甚,字字震碎胆魄:“抑或是、存心不顾,就下定了决心——功臣、可杀,再弑兄长!——如果你要做昏君,大可、这就大可一刀砍下!不用明早,天下之人都能看个清楚!什么、皇帝陛下……连人也不如!!”

话音当落,激流身后扬起,白昼面前降下。恍然旧岁经年,咸和宫雨打梨花。一时氤氲迷离不见日月,四面凄清寂寥未闻远笛。故事要从头说起,真相会徐徐展露,且平心静气,先做修身养性;而后混沌初开,乾坤欲晓——

元婴身前跑去。

宫墙高,三丈三,梨树一支出墙来。下马又跳墙,飞身穿连廊,烈日拍开宫门,母亲悬在梁上。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此后经年,据说暴雨倾盆。“眼睁睁看着,眼睁睁错过,自怨自艾妄自菲薄还以为无颜面对……陛下从来不问,为什么却记恨?他不过只有八岁……你还要他怎么样?”

反手握了晋郎,经年冤屈愁苦,终于她李木棠要来伸张:“天上地下,没有,他没有对不起你们母子,把你当弟弟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换来在这里设伏兵弑兄……你问、你问、你问问……你问问当值的太医你问当日的宫人!是他第一个把你娘从梁上抢下来,他去找你翻了墙!失之交臂,至今——他记了一辈子!再受不住这样的、这样的……”

殿门洞开,四面轰响着雷。仿若腿骨尽裂,五脏俱焚。她高声咒骂,她颓然尖叫,她回首错愕,又垂泪跳脚:“……他这样为,灰头土脸……啊……!给你救火,脖上怎么就挂了伤?!痛不痛你回我话!还有砸着烧着没有……你还杵着!你叫太医哇!!”

需要说明,戚晋浑身上下只不过受了烟熏,脖颈那是亲身试验勒出的印记,倒霉又盖了个硕大的蚊子包。那厢皇帝躲得远,循声而望真以为大错铸成久久不能回魂。苏以慈趁机叩头,直称“孙美人龙胎安稳,宁泰宫火情得控”。“龙胎”?这是戚晋当下唯一能听清的字眼。别怪他正神思游离,超然物外以致错过了阿蛮整篇征讨檄文:皇帝方才躲避仓促,腰间掉了一封密信。阿蛮入得殿内,他正将此物捡起;阿蛮讨贼得胜,密信拆读已毕。

太后死了。白纸黑字简明扼要:今早的事。病故,发作很快,一命呜呼。遗体在终南山,隔两天就能回京见面。怎么宁泰宫遭雷击起火了?原来难怪。同样一场暴雨,做哥哥的也没了娘,是否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他胃痛,他头晕,他觉得这个话题恶心。皇贵妃娇声道喜:皇帝有了儿子,对比鲜明。然后阿蛮在眼前哭,皇帝在那头挂脸。都收声,且暂停。什么时辰了?是否该预备明日早朝了?

腿脚虚浮,所以要走动走动。重瞳浑浊,所以更要聚精会神。御案上乱七八糟扔着些奏章,好些被狂风拂落地上。亘弟年少不懂规矩,到底还得做哥哥来善后打理。他捡起几本,发现面上的字,看来无端熟悉。

那是太后的求情信。皇帝嫌恶,报复性堆积成山,一封不曾拆看。戚亘意识到这点,当即如临大敌,上前便作争抢,又与李木棠那惊弓之鸟战作一团。皇贵妃起身加入战局,好一场血雨腥风,无碍这厢戚晋悠闲自在,将每一字一句翻来覆去看清。五月里母亲痛悔:孽子不孝,请皇帝圣裁;六月里母亲诅咒:好个皇帝,黄口小儿往终南山自投罗网,须知国舅身在翠微以逸待劳,立刻杀尔个片甲不留;七月初母亲求救:皇帝陛下但有不快,杀了孽畜便是,此药甚苦,请放贱妾一条生路;八月入舅舅别业,母亲更勤劳肯骂: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从十年前吴惑言案便弄虚作假,满口应承,不曾为杨珣上书;如非藏在别业先帝知会国舅这封密信——几乎自己蒙在鼓中,算来十载又一!“我此生困厄,因做了父母的女儿,成了杨珣的长姐,又为戚晋之生母。但有来生,愿先杀诸贼。而后天下辽阔,何处不可至,何事不可为?!”

戚晋将母亲绝笔按下。戚晋将败下阵来阿蛮救出。可是山穷水尽,连阿蛮都是滚烫一团火。我问你元婴戚晋,胞弟惧怕欲杀之而后快,母亲憎恶欲杀之而后快,妻子眼见时日无多——困于囹圄,你能奈何?

“你能离开……”皇帝双唇颤抖,字字泣血,已是恳求:“领兵南下支援白州——或北上镇守边关!兵权总览,恰如封国。天高水远,朕再阴毒,能耐你何?”

“不。”戚晋低头给阿蛮擦擦头发,低低且笑,“舟车劳顿,阿蛮力不能支。臣不愿往。”

“即刻率兵突袭虔金号!清剿匪货!”皇帝当真是急糊涂了,此等密幸都张口就来,“有人告虔金号三月大批车马出入!暗中查明不是私贩盐铁就是有意避税!你现在,时不我待,点神武军——就这些周遭兵将,即刻前往查封!而后清点器物没个三五十日……”

“臣不去。”荣王坦然来看,“‘不是私贩盐铁就是有意避税’——究竟是哪般?尚无定论,也能叫作‘查明’,陛下也照单全收?”

低头再想一想,他实在觉得弟弟受奸人所悟,治国之道还得好好分说分说:“国库固然捉襟见肘,打仗要钱。然虔金号乃京中商会之首,以莫须有之名诛之,恐使天下商路梗阻,不吝竭泽而渔。显宗老爷重农抑商,难抵永业田流失,仓库矫帐作数,贻害至今,莫如自断手足。华阴几乎举县营商,田地荒芜,反倒人丁兴旺;就连丰州边境,去年底互市通商,前月有书也足够自给自足,毋需朝廷再免除说服。茶马古道失修断损,南诏国王何以忧心如焚?陛下既已遣京市令与虔金号共谋发展,算缗钱不够再商议就是,哪有听了小人胡搅蛮缠,便前功尽弃的?”

饶了阿蛮原地呆立,无视一旁皇贵妃瞋目结舌,自顾自转回御案前,他总得找一找到底何人可恶,胆大妄为如此诓骗陛下……皇帝瞪眼瞧着他来回摸索,半晌盲视不得其法,又忽而忘记意图痴痴出神。只这么电光火石刹那,戚亘轻声、咧嘴竟然要笑了。

他的哥哥,他的傻哥哥,他的好哥哥,从来问心无愧,绝对忠心耿耿。在他这个实权皇帝疑神疑鬼以致算计兄长乃至朝臣之时,去岁殿上斥责徐空“误入迷途一心尔虞我诈贻误本业”之训示原来竟被自个给忘了,却反而教哥哥学个彻底。李木棠问他有什么资格,是啊,如此能臣贤臣,还不得捧入凌烟阁,奉个万世万代——足比他这窃居皇位的懦夫来得合格罢!

可是他笑。因为他清楚哥哥无辜;因为他更加清楚,他不能留给哥哥活路。

因为他是哥哥。皇帝为天下君父,超越其上不能有个哥哥。

可是哥哥无错。只因他是哥哥。

日夜求索不得的结局,如斯讥讽,怎能使他不怒极反笑呢?他笑着笑着又哭,你看今夜的宁泰宫就聚起一群傻子,各个状若疯魔:皇贵妃直至此情此景还想着两厢周全张罗家宴;陇安县主眼见摇摇欲坠,谢绝还不忘彬彬有礼;荣王方才侃侃而谈,忽而陷于沉默,那嘴角却顾自有笑。一家子藏于檐下同避风雨,怎么就不是其乐融融一团和气呢?

“我……要离开。”戚晋只是这么简短地宣布,“亘弟,想请你照顾、阿蛮。”

而后他就离开。踏出殿前依旧大步流星,在迈过门槛的一瞬俯身作呕,而后又若无其事般站起,往禹乾门上马,叫开宫门,而后是城门,穿一夜暴雨,直至将所有一切甩在身后。再引缰住马,谁知道是哪年的事儿,面前迎迓自称陵令……他带着轮太阳走近,好低,好烧。面前崇山峻岭何以如此熟悉,原来是父亲大行那时候,啊,他安身立命的所在呀。怎么不让人慕孺瞻仰,不自觉要步步走近呢?

这一身衣裳吸饱了雨,太沉太重。这一路马背颠簸,太远太累。何谓不堪重负,抬腿已经上不得最后几级石阶。几乎跪伏栽倒,他不要陵令搀扶。

是祾恩殿。戚晋似乎回家了,他抬头,看见成宗画像庄严,案上神位林立。奇哉怪也,不是自个祖宗,倒像是满殿魔鬼。什么元宫宗庙,牌位先祖,全都是狗屁。你看这画像不堪一击,撕碎成片恍然当空落满;你看这牌位轻如鸿毛,抬脚挑起不过就木头中空。还得是太阳好哇,无悲无喜,就从山门那头打过来。我不用重瞳,陵令你自也无须惶恐。都是俗世之人,分什么三六九等,说什么尊卑纲常。十九岁的戚晋揉揉眼睛,终于是觉得困了,所幸脱去湿衣仰身坐倒。陵令你起身来,不用五体投地抖若筛糠。我请你帮忙,为我换一身干衣裳。毋需颜色,粗布麻衣最好。我换了衣裳上马便走,今日还赶得及回城,皇帝面前不会怪你管理无方。

你看,多么好的阳光。

皇陵离长安很远,平夷放蹄走得很慢。这一路鸟语花香,远山青翠欲滴,身边欢声笑语,样样使人心旷神怡……怎么,饶他戚晋盖世英才,眼下费尽心思能想出的,也只有这些陈词滥调了。后背不知为何酸得很,两股也几近夹不住马了,眼热、头痛,索性下马来步行。又喜昨儿下痛快了雨,今儿竟这等好天气,江山之壮美,人世之欢腾,多一个重瞳都装不下了。他要告诉阿蛮,拐阿蛮去看看看……只有阿蛮了。如今,他只为了阿蛮了。

阿蛮在成安门外等他,神色一切如常。他还在笑着,他俯身去拜,求偷些祭案供品……可谁想那泥塑的菩萨泡透了雨,就在他怀里粉碎成泥?且不用着急,苍天垂怜,李木棠没有死。不过一双耀如日月同辉的杏仁眼,自此再走不出昨夜狂风暴雨——

她只是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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