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继国缘一二十六岁这年的秋天，地点是他屋子后山的板栗树下。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并没有察觉出这事儿的不同寻常，总之他拿着长杆正在往树上敲那些明明已经炸开却不愿意落下来的栗苞，当时天气非常好，秋日高爽的阳光照落在板栗树上，那些成熟的果实像是张开的嘴，无声地张着，在该坠落的时候却依依不舍生长的枝丫。
继国缘一只好将它们一个一个敲下来，他手上的长杆一抖，那些新鲜的果实就落在地上，一个堆一个，在落叶上聚成小堆。
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从远方传来的脚步声。
在人迹罕至的密林里，突然遇到另一个人，未必是一件好事。
按照山下村子里的教导，如果在林中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最好的选择是立刻躲起来，免得招来不必要的祸患，等那家伙走开，来一个并未照面的擦肩，这对双方来说都好。
这说法在继国缘一身上是失效的。
他并不害怕遇到生人。
所以在察觉到脚步声的时候他没有躲起来，只是放下手里的长杆，杵在地上，朝着发出声音的人望去。
——可以和他分享我摘下的板栗。
继国缘一是这么想的。
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看上去已经一把年纪，身量很高，身材精瘦，穿一身赤红的羽织，行走间腰背挺拔、风姿卓绝；老者腰间挎一把武士长刀，他面无表情地行走，额角似乎有过往伤痕留下的深色疮疤，那双苍老的眼睛并非浑浊、也并非清湛，有股独特的气势，见之一生难忘。
林叶间的漏下的阳光落在老人赤红的羽织上，像是照进一片雾霭，倏忽不见。
继国缘一突然觉得此时的情景以前早已有过。
他与这位老人，虽素未谋面，却有股古怪的熟悉感。
年轻的人，年老的人，双方都看到彼此。
和缘一一样，老人也没有躲避深林中的另一个人，他直直按照预先的路线而来，木屐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继国缘一是很尊敬老人的，而眼前的这位，看上去有七十八十岁的样子，这样年纪的老人在这个时代是很不得了的，在村子里都会被尊为人瑞，受到大家的信赖。
继国缘一因此在道德与责任的驱使下，率先出声：
“老人家，您好啊！今天天气真不错啊！”
听到声音，对面的老人眼神闪动地往这边看来。
之前的看见，大概是知道前方有个人的看见，而此时，落在缘一身上的目光告诉他，对方正在仔细打量他。
继国缘一挺直腰杆儿，任由对方打量。
他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人，不是他说，虽然生活在山上，经常外出除鬼、归期不定，可他逐渐在此地扎根，就是山下的村民提起山上生活的继国先生，那也是十里八乡有前途的好后生。
老人看清他，暗红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停下脚步，保持距离，询问年轻人：
“你，是继国家的人？”
继国缘一深感惊异。
这里距离继国城相当遥远，除了他与兄长，怎么会有人提起继国家？
心中感到困惑，面对老人，他还是诚实作答：
“是，我的父亲姓继国。”
老人又问：
“你是继国缘一的后代？”
继国缘一迷糊了，他指向自己：
“不明白您说的‘继国缘一的后代’指的是什么，我的名字就是继国缘一，我的先辈里，没有叫做‘继国缘一’的人。”
这是理所当然的，“缘一”这样的名字，是由母亲继国朱乃所起，这名字美好又温柔，并不符合继国家的武家美学。
静默了好久。
对面的老人终于以奇怪的语调告诉他：
“那么，这事就很奇怪了。你是继国缘一，我也是继国缘一，在我过去的人生里，从未遇见与我同名同姓的人。”
缘一没有察觉出不对，提醒他：“这下子就遇见了！我也是第一次遇见和我有一样名字的人！”
老人摇头，目光掠过年轻人脸上的斑纹，耳下的花札，还有腰间那把形制特殊的日轮刀，他将手搭在自己的刀上，声音严肃起来，眼神带上重量：
“你是鬼吗？”
“不不不！我不是鬼！我是人类。”摆手到一半，继国缘一反应过来，“啊——您也知道鬼的事情吗？”
老人不言。
继国缘一第一次面临被人看做食人之鬼的处境，他伸手拘起一捧落在掌心的日光，给出证据来：
“您看，我不怕太阳，今天太阳真好啊，鬼一定不敢外出。”
老人看着他空荡荡的手，冷静回答，声音显得有些遥远：
“今天是个大雾天，根本没有阳光。”
“不，这么大的太阳，您在说什么啊老人家，林子里的雾气早就散——”
说到这里，继国缘一逐渐反应过来。
他抬头看到林叶间落下的阳光，一束一束落下，落到老人身上，像是投入一片无形的雾霭，看不见明亮的影子。
老人身后也是，有些雾气缠绕着他的羽织与袴服的折角，略微显露出些大雾该有的形象。
年轻人站在阳光中，老年人行于浓雾地。
他们面对面相立，却似乎站在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继国缘一搞不清楚这个状况。
老人率先说：“这里是继国领的小仓山，时间是黄昏。”
继国缘一慢吞吞摇头：“不对，这里是原田领的上人山，马上就是正午。”
“这样啊。”
老人沉默，他以一种全新的眼神打量眼前的年轻人。
过了片刻，他说：
“我是七十八岁的继国缘一，你和年轻的我很像，斑纹、耳饰，还有腰间的日轮刀……你是年轻时的我吗？”
继国缘一搞不清楚这个状况，他凭借直觉反驳说：
“如果我是年轻时的你，你是年老后的我，那么刚才，你说的‘从未遇见同名同姓的人’就不对了，你年轻时有过类似的遭遇吗？”
老人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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