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她被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注视着,像打量一件稀世的古董。那些目光来自老爷贾赦,来自夫人邢氏,甚至来自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贾府来来往往的男人们。他们评头论足,估算着她的价值——不是作为一个“人”的价值,而是作为一件“物”,一件可以占有、可以交易、可以借此攀附更高权力的器物。
冷汗浸湿了中衣。她坐起身,窗外月色凄清,透过窗棂洒在床前。这里是贾母院后的耳房,虽比不得小姐们的绣楼,却也洁净雅致,是她在偌大贾府中,唯一能喘息自如的方寸之地。作为贾母身边第一个得用的大丫鬟,她掌管着史太君所有的私房体己,那些钥匙沉甸甸地挂在腰间,是信任,是权力,又何尝不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她起身,从妆奁的最底层摸出一根素银簪子,样式简单,毫无纹饰。这不是贾母赏的那些金碧辉煌的首饰,这是她入府前,娘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她想起白日里,宝玉又凑过来,嬉皮笑脸地要尝她嘴上的胭脂。她当时立刻板起脸,躲开了:“便是老太太赏的再好胭脂,也不是给爷们这样糟蹋的。” 宝玉讪讪地走了,她却心头烦恶。在宝二爷眼里,她们这些丫鬟,或许连同她们使用的物品,都只是他富贵闲逸生活里一点有趣的点缀,可以随意亲近,随意赏玩。这种“亲近”,与老爷们那种赤裸裸的占有欲,本质上又有何不同?不过是一个裹着蜜糖,一个露着獠牙。
而真正的獠牙,终于毫不掩饰地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贾母歇了中觉,鸳鸯正指挥着小丫头们收拾器皿。邢夫人来了,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她将鸳鸯拉到僻静处,先是夸她模样齐整,行事稳妥,是丫鬟里拔尖的人物。然后,话锋一转,图穷匕见。
“姑娘,天大的喜事临头了!”邢夫人压低声音,脸上堆着笑,眼里却毫无温度,“大老爷看上你了,要讨你过去做姨娘呢!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过去就是半个主子,穿金戴银,使奴唤婢,再不用干这些伺候人的活计……”
鸳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耳边嗡嗡作响。邢夫人后面的话,她一句也没听清。半个主子?她眼前瞬间闪过许多画面:是赵姨娘,生了探春和贾环,却依旧被凤姐儿当众骂得狗血淋头,毫无尊严;是那个被琏二爷偷娶的尤二姐,花容月貌,最后却吞金自尽,一尸两命;还有平儿,那般周全伶俐的人,在凤姐和贾琏的夹缝中生存,动辄得咎,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
姨娘?那哪里是半个主子,那分明是挂在梁上、缀着华丽流苏的白绫绞索!是泡在蜜糖里的毒药!是被人捏在手里,玩腻了便可随意丢弃的玩意儿!
“太太……”鸳鸯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极力维持着镇定,“我这样的粗笨人,不配伺候大老爷。还请太太回禀大老爷,另选贤能吧。”
邢夫人的脸立刻沉了下来,那点伪装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大老爷抬举你,你别不识好歹!难不成,你还想着宝玉?”
“别说宝玉,”鸳鸯抬起头,目光清冽,直直地看向邢夫人,“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我也不嫁!”
这话掷地有声,带着决绝的意味。邢夫人气得脸色发白,指着鸳鸯“你……你……”了半天,终究碍着在贾母院中,不敢太过发作,拂袖而去。
看着邢夫人远去的背影,鸳鸯浑身发冷。她知道,这事绝不会就此罢休。贾赦是何等样人?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年纪越大,越发贪得无厌。他看中自己,当真只是贪图颜色吗?鸳鸯心里明镜似的。贾母年事已高,她这个掌管着贾母私库钥匙的“第一得意人”,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活的财富。贾赦欠债亏空,早就觊觎贾母的体己,若能纳了她,不仅得了人,更等于撬开了贾母的钱袋子,甚至能借此打击一向得宠的二房贾政一脉。这是一石数鸟的毒计!
果然,风声渐渐传开。府里的下人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有同情,有羡慕,更多的是一种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连平日里与她交好的姐妹,如袭人、平儿,也只能暗暗替她着急,却无能为力。平儿私下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好歹图个日后,总比外面买的强些。” 鸳鸯看着平儿眼角尚未干透的泪痕,心里一阵刺痛。连平儿这样通透的人,也早已被这吃人的规矩磨平了棱角,认了命。
可她不想认命!她不是器物,不是可以随意估价、转让的财产!她是活生生的人,有手有脚,有脑子有心跳!凭什么她的命运要由别人来摆布?
压力如乌云般层层压来。哥哥嫂子也被叫去训了话,兴冲冲地跑来劝她,话里话外都是“攀上高枝”、“家族荣耀”。看着嫂子那副恨不得立刻把她打包送去的嘴脸,鸳鸯积压已久的怒火与屈辱终于爆发了。
“你快夹着你那bi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她厉声骂道,声音因激动而尖锐,“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都是喜事!”
她用最刻薄的谐音,最刁钻的比喻,将嫂子那套虚伪的“为你好”撕得粉碎。骂走了哥嫂,她独自一人靠在廊柱上,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却倔强地仰起头,不让它们掉下来。哭给谁看?这府里,谁会真心疼惜她的眼泪?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贾赦显然失去了耐心,使出了最狠的一招——借着贾母并众人都在场的时机,直接将事情捅破,逼她表态。贾母虽疼她,但在儿子纳妾这种事上,态度终究暧昧。
厅堂里,珠环翠绕,笑语喧阗。可鸳鸯却觉得这繁华热闹像一张巨大的网,要将她紧紧缠裹,拖入深渊。她看到贾赦志在必得的眼神,看到邢夫人假惺惺的笑,看到哥嫂期盼的目光,也看到贾母略带审视的沉默。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她还能依靠谁?依靠贾母的怜惜?可贾母终究是主子,是这富贵牢笼的最高统治者。依靠姐妹们的同情?那不过是水月镜花。甚至……她脑中忽然闪过贾琏的影子。那个凤姐生日时,她曾应他之请,悄悄帮他挪用过贾母一时用不着的体己家伙去典当周转的琏二爷。
事后他曾塞给她一个荷包以示谢意,她看也没看就退了回去。是因为心中对他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吗?或许有那么一丝少女的懵懂,但此刻,这点模糊的好感,在巨大的命运压迫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贾琏又如何?他自身尚且难保,在凤姐的辖制下动弹不得,又能给她什么庇护?何况,做他的妾,与做贾赦的妾,本质上又有何区别?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罢了。
她不要做任何人的妾!不要成为任何男人的附属品!不要自己的命运被任何人掌控!
一股从未有过的决绝勇气,从心底最深处蓬勃而生。她猛地排众而出,走到贾母面前,“噗通”一声跪下。
满堂皆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没有看贾赦,也没有看邢夫人,只是直直地望着贾母,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老太太!太太们都在这里!我鸳鸯生是老太太的人,死是老太太的鬼!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了!”
说着,她右手猛地从袖中抽出早已备好的剪刀,左手攥住那把乌油油的青丝。在众人惊恐的注视和尖叫声中,只听“咔嚓”一声,一缕青丝应声而落!
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她将断发捧到贾母面前,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却不是为了乞怜,而是宣告:“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
字字泣血,句句铿锵。
那截断落的青丝,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满堂的虚伪与算计。它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卑微奴隶的尊严与反抗。她不是在为某个男人守节,她是在为自己的“人”的身份抗争!她用最极端的方式,划清了自己与这污浊现实的界限——“我拒绝成为任何权势的玩物”!
贾母被震撼了,又气又痛,更多的是对贾赦夫妇如此逼迫的恼怒。她一把将鸳鸯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大哭起来,一场逼婚风波,暂时以贾母的强力干预而平息。贾赦偷鸡不成蚀把米,悻悻而去,从此更是恨上了鸳鸯。
风波过后,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鸳鸯依旧伺候在贾母身边,依旧掌管着那些沉甸甸的钥匙。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她眼神里那份属于少女的、偶尔还会流露的柔软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世情的冷冽与疏离。
她更加尽心尽力地服侍贾母,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都寄托于此。她不再对未来抱有任何幻想,无论是关于爱情,还是关于自由。她知道,从她剪断头发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选择了一条最为艰难的路——终身不嫁。
夜深人静时,她有时会拿出那根素银簪子,在月光下反复摩挲。这簪子不像贾母那些金簪玉簪,华丽却冰冷,象征着捆绑与赏赐。这根素银簪子,代表着她的来处,和她内心深处不曾泯灭的、属于“鸳鸯”这个独立个体的清醒。
她名叫鸳鸯,本是忠贞之鸟,世人皆以为那忠贞该奉献给某个男子。可她偏偏将这忠贞,献给了自己不曾泯灭的魂灵。
后来,贾母薨逝。偌大的靠山轰然倒塌,贾府也加速走向末路。在一片混乱与悲声中,人们发现了鸳鸯的遗体。她穿戴整齐,平静地躺在自己房中,脖颈上没有任何伤痕,只在枕边,放着那根磨得异常锋利的素银簪子。
她没有跟随哥嫂,也没有去当姑子。她选择了最彻底的了断,用自己的方式,维护了“横竖不嫁人”的誓言,也维护了作为一个“人”,最后的、不容侵犯的尊严。
那根普通的银簪,此刻却仿佛比贾母所有的金簪都要耀眼。它丈量过的,不是财富与权势,而是一个卑微者宁折不弯的脊梁。曹雪芹借由这个几乎没有儿女私情线的丫鬟,完成了一次最震撼人心的书写——人性尊严的觉醒,其力量足以穿透礼教的铜墙铁壁,让后世每一个读者,都能感受到那份来自灵魂深处的、滚烫的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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