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未折，血未冷，人间尚有一战之力。”
雪落原之战后的第七夜，薛云仍在昏迷。
古剑宗临时搭起的剑庐外，风雪怒号，却吹不散那股凝滞的杀机。
慕容雪端着药汤，立于榻前。她卸下凤冠，只余一袭素衣，眼中有比冰雪更冷的疲惫。
忽有剑光自北而来，穿透剑庐穹顶，悬停于薛云胸口。
那是一枚六角冰晶，内封一缕幽蓝火焰，焰心却是一张薄如蝉翼的诏书。
诏书无字，只以神念烙印一行：
“十日之内，携薛云入寒冰门叩阙，迟一刻，南域永夜。”
落款——玄冥少主·“白藏”。
冰晶碎裂，幽蓝火焰化作一只雪鸦，扑棱棱飞向夜空，留下满地霜痕。
慕容雪指尖微颤，她知“白藏”是谁。
寒冰门千年不出的“玄冥道体”，三岁引寒潮入经脉，七岁以冰狱筑基，十三岁独闯极北“永夜深渊”，带回失传禁术《寂灭天章》。
他是寒冰门下一任门主，也是雪落原真正的幕后执子者。
“原来那日寒阙子，不过是他指间一枚弃子。”
慕容雪抬眸，望向榻上那个仍在梦魇中紧攥剑柄的青年。
“薛云，你若再不醒，这人间最后一缕剑光，就要灭了。”
薛云的梦，回到十年前。
有少女踏雪而来，递给他一方绣着“商”字的手帕，还有一柄木剑。
“我叫阿雪，你叫什么？”
“……我忘了。”
“那就叫‘云’吧，像天上的云，无拘无束，却终会化雪归来。”
梦境一转，少女倒在血泊，胸口插着寒冰门冰刃。
她望着他，泪凝成冰：“薛云，别回头，去成为剑。”
薛云猛然睁眼，剑意冲霄，震碎剑庐穹顶。
雪光透入，照在他瞳孔深处——那是一柄正在熔铸的剑，剑身尚未成形，已发出龙吟。
第十日，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
雪落原上，七百剑修仅剩三百零七人，人人带伤，却人人背剑而立。
他们面前，是一座以万年玄冰铺就的“叩阙道”，自雪落原直通北天尽头，共九万九千阶，每一阶都嵌着被冰封的南域修士。
第一阶，冰封的是炎火宗赤焰老祖，怒目圆睁，仍保持自爆姿态。
第三千阶，是罗刹古教左护法，半边脸残笑，半边脸哭，似在忏悔。
第九千阶，是古商圣朝老皇叔，金甲碎裂，仍单膝跪地，以刀撑身。
……
“他们在示威，也在立威。”
剑律峰主沈如晦声音沙哑，“踏过这条道，我们便再无退路。”
薛云负剑于背，腰间悬着那柄尚未出鞘的新铸之剑——剑名“迟雪”。
他望向阶尽头，那里有一座倒悬的冰宫，如利剑倒插苍穹。
“诸位，”薛云回身，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此去无归，可有悔意？”
三百零七人，齐声以剑顿地。
“剑未折，血未冷！”
玄冰道尽头，白藏立于倒悬冰宫之上，银发随风，眸若深空。
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气息却古老得像一场万年不化的雪。
“薛云，我等你十息。”
声音不大，却压过九万阶寒风。
薛云一步踏上最后一阶，脚下冰面浮现裂纹，裂纹里渗出暗红——那是被他剑意灼烧的血。
“第一问，”白藏抬手，天地温度骤降，“你执剑，为谁？”
薛云不答，只拔剑。
迟雪出鞘，剑光并不耀眼，却令九万阶冰雕同时龟裂。
剑尖指向白藏，也指向自己。
“为不能执剑之人。”
白藏微微颔首，似笑非笑。
“第二问，若天下皆敌，你仍执剑？”
薛云左掌抚过剑脊，掌心割破，血沿剑槽逆流而上，凝成一朵朵细小血花。
“我有一剑，可敌天下；我有一心，可容天下。”
白藏眸光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第三问，”他缓缓张开双臂，倒悬冰宫轰然翻转，化作一座巨大冰狱，“若你之死，可换南域十年不雪，你可愿？”
薛云抬头，冰狱深处，他看见无数被囚的魂：有老宗主上官明德，有公主慕容雪，有那十年前的少女阿雪……
他们皆被冰封，目光却齐刷刷望向他——
不是求救，而是等待一个答案。
薛云收剑入鞘，向前迈出一步，双足沉入冰面，直没膝盖。
“我愿。”
“但非以死，而是以剑——”
“斩开你这冰狱，让人间重见春风！”
白藏轻叹，叹息声化作漫天雪刃。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剑，能否斩开‘寂灭’。”
他指尖一点，冰宫四壁浮现漆黑经文，每一字皆由冰晶与幽火交织，正是失传禁术《寂灭天章》。
经文流动，化作一尊尊冰火魔神，或三头六臂，或千眼百口，齐诵灭世咒。
薛云身后，三百零七剑修同时结阵——天罡剑图已碎，他们以自身为阵眼，以血为纹，以魂为印，强行重铸“人罡剑图”。
剑图中央，薛云独臂举剑，剑尖朝天。
“我有一剑，名‘迟雪’——”
“今日不斩你，只斩此天！”
剑落。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缕光。
那光初时细若游丝，却在瞬息之间，贯穿冰狱、贯穿经文、贯穿白藏的胸膛，也贯穿了九万九千阶玄冰道。
光所过之处，冰雕开始融化，被囚的魂逐一睁眼。
白藏低头，看向胸口那道剑痕，痕内没有血，只有一朵小小的雪花，正迅速染红。
“原来……寂灭也会疼。”
他笑了笑，身体自剑痕处龟裂，裂隙里透出春日的暖光。
冰狱崩塌，倒悬冰宫寸寸瓦解。
薛云跪倒在地，迟雪断成两截，剑柄仍死死握在他手中。
三百零七剑修，尚余一百零一人。
他们站在春光里，站在从未如此明亮过的北天之下，却无人欢呼。
因为薛云的双眸，正一点点失去焦距。
他以“人罡”强开“天罡”，斩出超越自身两境的一剑，代价是——
剑心燃尽，修为尽废。
慕容雪奔上残阶，将薛云抱在怀中，泪落在他焦黑的掌心。
“薛云，春风来了，你睁眼看看……”
薛云却望向更高处的天穹，那里，有一道比冰宫更庞大的阴影，正缓缓张开。
如果白藏只是“玄冥少主”，那么此刻降临的——
是寒冰门真正的主人，亦是整个极北永夜的起源。
“阿雪……”
薛云声音轻得像雪落。
“对不起……”
“我斩开的，只是第一道门。”
阴影深处，一只眼睛睁开。
瞳孔里，倒映着整个南域的山河，也倒映着薛云奄奄一息的脸。
有古老神念，自九天垂落，响彻所有修士的识海——
“剑已折，血已冷。”
“人间……当永夜。”
慕容雪抬头，泪痕瞬间结冰。
她缓缓拔出头上的凤钗，青丝散落，在风中燃起苍白的火。
“那就让永夜看看——”
“人间还有最后一寸剑光。”
凤钗化作一柄小剑，剑身铭刻着两个细小的古篆：
“迟雪·二。”
一百零一位剑修，同时转身，背对春光，面向永夜。
他们或断臂，或失明，或胸口尚插着冰刃，却无一人退。
剑图再启——
这一次，没有天罡，没有地罡，只有人心。
人心即剑，可斩永夜。
风雪中，有歌声升起，起初只是一人低哼，后来是百人齐唱：
“青云散，雪未融，
人间一诺，重于山岳。
剑可折，指天穹，
心有星火，便敢焚夜——”
歌声尽头，薛云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断剑“迟雪”的剑柄，在他掌心，重新渗出光。
极淡，却像初春第一缕草色，倔强地，刺破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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