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饭，老周吃得索然无味，桌上自己最喜欢的卤猪耳朵吃进嘴里也味同嚼蜡，心中空落落的，难受不已。
旁边的于总工不喝酒，他总是慢悠悠但非常专注地在别人喝酒时吃米饭。
所以在氮肥厂，经常可以看到这样一幕：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人，一个喝酒不吃饭，一个吃饭不喝酒，却配合得如此默契。
沉闷的午饭结束后，两人不声不响地翻翻口袋，按照惯例，一人出一半，把钱放到桌上。
然后转身出门，沿着厂区的林荫大道慢慢向厂部办公大楼走去。
走到一半时，老周突然跳了起来，从头上的树枝上摘下一把树叶。
于总工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看向老周摘树叶的手。
老周咧嘴一笑，慢慢摊开手掌。
只见手掌上有一片黑黑的污迹，手里摘下的常青杉叶本应呈现的明亮绿色已变成暗淡的深黑，就连刚露头的嫩芽也覆着一层厚厚的粉尘。
老周慢慢用手指一遍遍擦拭叶子上的污渍，很快，他的双手就变得黑乎乎的，非常脏。
老周叹息一声，低着头冒出一句：“我们有多久没看见过叶子的颜色，没呼吸过没有异味和粉尘的空气了？”
于总工沉默不语，作为工厂资深工程师，他太了解氮肥厂的生产工艺和对环境的影响。
即使停产几年，厂里依然到处是粉尘，地上的泥土似乎永远是黑色的。
当然，绝非北大荒那种肥沃的黑色，这里的黑土地虽能长出庄稼，但你绝不会去吃一棵在这里长出的蔬菜，因为它是永远洗不干净的。
快到厂部大楼时，老周停下脚步，转身对于总工说：
“今天简书记问我：‘你就是这样搞企业的？你是在搞生产还是在搞破坏？’
当时我没细想，也没回答。
但现在你告诉我，我们是在搞生产，还是在搞破坏？”
于总工透过厚厚眼镜片，眼睛紧盯着老周许久，然后低下头，看着脚下灰色水泥地，长长叹息一声说：“我明白简书记的话，也懂他今天为何这么生气。
他在怪我们短视，无视生产给周围带来的严重污染，盲目破坏古川环境。
但我们又能怎样？我们设备大多是五六十年代的，工厂也是那时建的，当时根本没考虑污染问题，大家只想怎么多生产，创造高产纪录！现在让我们回头治理环境污染，不是不可以，但我们没钱！”
老周停了停，眼中上午的坚定又出现。他问：“我们如果搞废水废渣废气治理，最少需要多少钱？”
于总工惊讶抬头，有点迟疑地说：“你现在要上［三废］治理项目？”
老周点头说：“我们不能总这样，到时会让接班人付出更大代价处理我们遗留的问题。”
想了想又说：“既然迟早要面对，不如早面对。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有困难应我们去面对、克服，而不是留给后人，你说呢？”
于总工没马上说话，低着头，脚步慢慢移动向厂部大楼走去。
老周笑了一下，下定决心后的他整个人轻松下来，脚步轻快地跟上于总工，一起向前走去！
下午，古川化工有限公司会议室里气氛热烈。
站在门外，里面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推门进去，先被满屋子烟雾刺激得睁不开眼，勉强流着泪睁开眼，就见满满一屋子人，会议室椅子全占满，还有人从旁边办公室搬来长短凳子，见缝插针地坐。
现在大家争论最激烈的是关于暂时缩减生产规模，把资金和精力一方面放到市场开拓上，一方面配合县委和劳动保障部门解决养老失业等社会保障问题，另一方面集中技术力量克服生产带来的环境污染问题。
这使古川化工从以前安置氮肥厂80%的下岗职工减少到暂时只安置25%。
一下子砍掉两三千人的安置名额。
引起大家不满。
一个老工会干部激动地说：
“不是我们要向国家要什么，我们为国家工作了一辈子，在氮肥厂干了一辈子，现在你们说不要就不要？
我们靠什么生活？什么保险不保险的，我不管，也没兴趣。
我只想上班，还能为国家出点力，你们凭什么不同意？啊？”
旁边一个中年妇女马上接口：“就是，我家老二可是你们推荐去上的学，学的就是你们说工厂需要的专业，当时说好了回来到工厂上班的。
现在你们这样一弄，我们家六个人有五个下岗，你叫我们怎么理解？叫我们怎么办？”
旁边还有一个更激动的人：“要干大家一起干，要饿肚子大家一起饿肚子，我没有意见！前几年工厂停产，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你们看我们有没有说什么？有没有闹？但现在工厂好不容易又有盼头，你叫我们靠边站，我想不通，也坚决不同意。
氮肥厂是我们大家的，不是某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大家说对不对？”
周围人群情绪被煽动起来，都乱糟糟地叫着，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对！对！”
“氮肥厂是我们大家的，不是谁一个人的！”
“有吃的大家一起吃，要饿肚子就一起饿肚子！”……
老周从进来到现在，就一直坐在座位上不停地抽烟，一言不发。
于总工则坐在最边上，双手交叉在一起，眼睛微微眯着，垂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桌面，也一直没有吭声。
只有工会主席和厂办主任在那里拼命维持秩序，声嘶力竭地安抚群众……
中午吃完饭回到厂部后，老周立刻把几个领导班子的核心人员集中到一起。
他先让财务把账本拿了过来，指着账上的280万说：“这就是我们所有的钱！你们应该知道这钱我们要了多久，要得有多辛苦！
也应该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这是简书记他们卖车卖房子拿出来的。
所以你们应该知道这上面的每一分钱它意味着什么？说它比山重毫不为过！
怎么花这个钱？拿这些钱来做什么？我们大家想清楚了吗？”
老周眼睛扫视了一下周围，又沉重地说：“今天简阳书记大清早就跑过来，一直忙到十二点，却在我们这里连口饭都没吃就回去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不是他嫌我们的饭差，嫌我们的菜不好。
他没有那么讲究，在县里他每顿都是吃大食堂，每顿饭也就五块钱。
他不吃是因为不忍心花我们的每一分钱，不愿意给我们增加一点点负担。
何少坤大家都认识吧！他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简阳书记讲了，这次如果我们再搞砸了，看我到时候再怎么解释？
所以多余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大家心里都有数。
现在我叫大家来，就是要好好商量一下我们怎么把事情做好！不辜负尹扬书记还有全厂职工的希望，也不辜负你们这堂堂七尺男儿的身份！”
于总工等老周说完，他站了起来，用他一贯说话很轻的声音，认真而清晰地说：“我是搞技术的，本来对企业管理也不大熟，没有什么经验。
但今天我听到简阳书记讲的几个问题，很受启发。
尤其是他关于环境保护对国家还有企业的意义，以及生产规模与资本、市场之间的关系的讲话，让我对古川化工应该怎么发展有了新的思考。
一个国家不注意保护环境，它会殃及后代，陷入困境。
一个企业如果不考虑环境保护，它就会失去发展与生存的基础。
同样，一个不考虑资本运作和市场需求的企业，它能否健康发展？能不能具备生命力是我们必须考虑的问题。
所以作为古川化工的总工程师，我提议：1.不能一开始就搞大规模、高产出的生产模式。
这样我们风险太大，容易造成大量库存积压，使我们本来就很脆弱的资金链出现危机，从而使企业陷入财政危机，无法运转。
我们必须要控制适当的生产规模，让资金集中起来，先把我们外部的市场和我们内部存在的设备更新、环境治理等问题处理好，才能够应对市场需求，逐步扩大规模，企业也才有抗风险和具备市场竞争的能力。
2.由技术人员组成攻关小组，利用我们现有技术、设备和工艺，自行攻关［三废］处理项目，最大限度地节省成本和投入，但必须在短期内控制或解决‘三废’污染问题。
这个我个人亲自负责，可以签责任书！
我讲完了！”
工会主席和厂部办公室等科室的负责人互相交换了一下意见，
说：“现在我们还有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理好原氮肥厂与现在的古川化工有限公司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处理不好，我们就会背上沉重的包袱，那么以前出现过的问题又会出现在新公司面前，我们很可能又要被市场淘汰。这点简阳书记已经说过了。
刚刚看了于总工的生产规划图，古川化工只需要不到一千的干部职工。
而氮肥厂却有近8000的职工和家属等待安置。这个矛盾很尖锐啊！”
老周说：“这个问题简阳书记在刚刚开始准备搞古川化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
他已经把我们从古川县行政和财政上剥离了，也就是在法律上我们和氮肥厂已经是两个不同的企业。
古川化工具有独立产权。
我们现在是向古川县氮肥厂租借或购买设备厂房，每年向他们或古川县政府交纳一定的租金和其他费用。
而工人我们是面向社会公开招聘，择优录取，当然古川氮肥厂的下岗职工有优先录取的权力。
资金方面是以借贷的方式向古川县氮肥厂借贷，我们支付利息和商定还款日期。
这个关系大家一定要搞清楚！和下面做工作也要讲清楚，把道理说通，我们在态度上要坚决，在方式上要委婉灵活。
当然如果古川所有的干部职工表决不同意租借和借贷给我们，我们也不会强制进行，这是违法的。
借贷和租借合同我们是要和职工代表谈，并且征得所有职工同意我们才可以互相签定。
这个也要讲清楚。”
所以才有了开头的那个会议。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会议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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