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的洛杉矶,白日里灼人的热浪褪去了大半,空气里沉淀下一种沉滞的凉意,混杂着尾气和远处太平洋吹来的微咸水汽。街道空旷了许多,只有零星车辆呼啸而过,留下引擎的咆哮在钢筋混凝土的峡谷间短暂回荡。周强把租来的那辆猩红色法拉利488 Spider的油门踩得更深了些,超跑的引擎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仪表盘的指针危险地向右甩去。车窗大敞着,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裹挟着劲风狠狠砸在他的脸上、身上,像是某种迷幻的鞭挞。他刚刚从一个私人俱乐部的狂欢中抽身,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残留着辛辣的余味,此刻正化作一股滚烫的洪流在他四肢百骸里冲撞。他喜欢这种被速度裹挟、仿佛将整个世界甩在身后的眩晕感,这让他短暂地逃离了那个庞大姓氏带来的无形重压。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车门框上,指尖似乎还在无意识地敲打着早已淹没在风声里的鼓点。
前方十字路口的绿灯只剩下最后几秒,在空寂的夜里像一只疲惫的眼睛眨动着。周强瞥了一眼,嘴角扯出一丝惯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弧度。这点距离,对488来说不过是一个呼吸的冲刺。他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将油门猛地一跺到底!
引擎的咆哮瞬间拔高到撕裂空气的尖啸,猩红的车影如一道燃烧的血线,直射向路口中央。
就在车头即将压过停止线的刹那,右侧垂直方向,一辆深灰色的丰田凯美瑞如同一个沉默而疲惫的幽灵,正按照它应有的节奏,平稳地驶入路口。驾驶座上的老陈,一个在附近中餐馆后厨忙碌了十二个小时的华人移民,此刻只想尽快回到他那租金低廉的公寓,洗掉一身油烟味,在硬板床上获得几个小时的喘息。他脸上的倦意深重,眼角的皱纹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深刻。他完全遵循着交通规则,平稳地、甚至是有些迟缓地驶向绿灯的通行区域。
刺目的红光和周强的瞳孔在瞬间猛烈地撞击!
“操!”一声短促而惊骇的咒骂从周强喉咙里炸开,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猝不及防的恐惧。肾上腺素的疯狂分泌让他醉意朦胧的大脑强行撕开一道缝隙,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将刹车踏板死命地踩向地板!昂贵的碳陶瓷刹车系统发出了濒死般的尖锐嘶鸣,轮胎在灼热的路面上疯狂摩擦,留下两道狰狞扭曲的黑色焦痕。
太晚了。
猩红的法拉利如同失控的炮弹,带着巨大的动能和刺耳的摩擦声,以毫厘之差,车头右前角狠狠撞上了丰田凯美瑞的左后轮及侧后方车身!
“砰——哐啷啷——!!!”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碎裂、碾压的巨响骤然爆发,彻底撕碎了洛杉矶后半夜的寂静。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又在下一刻被更狂暴的力量狠狠砸碎。
丰田凯美瑞像一个被巨人猛踹了一脚的沉重沙袋,瞬间失去了所有平衡和方向。巨大的撞击力让它原地疯狂地打转,左侧后轮轴发出刺耳的断裂声,整个后悬挂系统扭曲变形。车身在旋转中狠狠刮蹭着路沿,带起一溜火星,最终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斜停在了十字路口中央,左侧车尾完全塌陷变形,尾灯粉碎,保险杠撕裂脱落,露出里面丑陋的骨架。碎裂的玻璃渣如同冰雹般溅落一地,在路灯下反射着细碎而冰冷的光。
而周强的法拉利,在巨大的惯性驱使下,并未完全停止。它像一头受伤后依旧暴怒的公牛,车头失控地偏转,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和刺鼻的橡胶焦糊味,斜着冲向路边,“轰”的一声巨响,狠狠怼在了人行道边缘一个粗壮的消防栓上!
消防栓坚固的铸铁外壳瞬间被撕裂、变形。一股积蓄已久的、巨大的水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发出沉闷而可怕的咆哮。一道粗壮无比的水柱如同被禁锢了千年的白色怒龙,冲天而起,带着巨大的力量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猛烈地喷射向夜空!冰冷的水雾在瞬间弥漫开来,夹杂着消防栓碎片和路面的尘土,形成一片迷蒙而混乱的死亡区域。水柱狂暴地冲击着法拉利严重变形的车头,发出“哗啦啦”的巨响,水流顺着引擎盖的褶皱和撕裂的缝隙疯狂涌入,引擎舱里立刻冒起了不祥的白烟。
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巨响。金属的哀鸣,水柱的咆哮,玻璃落地的清脆碎裂……各种声音疯狂地搅拌在一起,冲击着耳膜。
周强被安全带狠狠勒在桶形座椅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水柱冲击车身的恐怖轰鸣。安全气囊在他面前猛烈炸开,白色的粉末和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剧烈咳嗽。他甩了甩昏沉剧痛的头,透过被水雾模糊的挡风玻璃,看到的是自己那辆价值不菲的座驾前脸如同被揉烂的废纸,昂贵的碳纤维部件碎裂一地,猩红的漆面在消防栓冰冷的水流冲刷下显得格外刺眼和狼狈。引擎盖高高翘起,像一张扭曲嘲笑的嘴。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瞬间浸透了他被酒精烧灼的四肢百骸。
“妈的……妈的……”他无意识地喃喃着,手指颤抖着去解安全带扣,试了几次才成功。他推开车门,踉跄着钻出驾驶舱。冰冷的消防水猛烈地喷溅在他昂贵的丝质衬衫和休闲西裤上,迅速浸透,带来刺骨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酒意瞬间又醒了几分。
另一边,丰田凯美瑞扭曲的车门被艰难地从里面推开。老陈佝偻着身体,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有一道被碎玻璃划破的口子,正缓缓渗出血丝。他扶着严重变形的车门框,试图站稳,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他看着自己那辆几乎变成废铁、陪伴了他近十年的老伙计,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和痛楚。那辆车是他谋生的工具,是他接送孩子、偶尔带家人去趟超市的全部指望。此刻,它静静地歪在冰冷的路面水洼里,像个被遗弃的、支离破碎的玩具。冰冷的消防水无情地冲刷着它残破的躯体,也冲刷着老陈脸上混合着血水和雨水的痕迹。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压抑而痛苦的抽气声。
周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和白色的气囊粉末,昂贵的鳄鱼皮乐福鞋踩在冰冷浑浊、布满玻璃渣和汽车碎片的路面积水中。他甩了甩湿透的头发,试图找回平日里的倨傲。他走到丰田车旁,看着老陈狼狈痛苦的样子,再看看自己那辆惨不忍睹的法拉利,一股邪火猛地窜了上来。酒精混合着后怕和无处发泄的烦躁,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F**K!你他妈怎么开的车?!”周强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尖锐,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迁怒,他用手指着老陈,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没长眼睛吗?!绿灯!我他妈是绿灯!”他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扭曲的保险杠碎片,碎片划破水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老陈被这劈头盖脸的指责和对方嚣张的气焰震得懵了一下,随即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涌了上来,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疼痛和眩晕。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浑身酒气、盛气凌人的年轻人。额角的伤口在冷水刺激下传来阵阵刺痛,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
“我…我才是绿灯!”老陈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颤抖,他用尽力气吼回去,手指指向路口上方那个早已熄灭的交通灯,又猛地指向自己那辆残破的车,“你…你闯红灯!你开那么快!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车!”他指着自己那辆几乎报废的丰田,声音因为激动和身体的疼痛而断断续续,带着绝望的控诉,“这车…是我的命啊!我拿什么赔?我拿什么修?!”
“赔?修?”周强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嗤笑一声,酒精让他的思维变得偏执而狂妄,他指着自己那辆价值数百万、此刻正被消防水柱无情冲刷、引擎冒烟、车头几乎消失的法拉利残骸,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荒谬感和被冒犯的愤怒,“睁大你的眼睛看看!看看我的车!你知道这车值多少钱吗?!你那堆废铁,十个加起来都不够换我一个轮子!我还没找你赔呢!你倒先嚎上了?”
他烦躁地在原地踱步,昂贵的皮鞋踩在污水中,溅起肮脏的水花。冰冷的消防水持续不断地冲刷着他的后背,让他更加暴躁。“Shit!这破消防栓!”他扭头冲着那依旧在疯狂喷水的白色水龙咒骂了一句,仿佛那才是罪魁祸首。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由远及近、急促而尖锐的警笛声。红蓝两色的警灯划破雨幕和水汽弥漫的夜空,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两辆黑白涂装的洛杉矶警车和一辆闪着黄灯的消防车几乎同时抵达了混乱不堪的现场。
刺眼的警用探照灯“唰”地一下,将这片狼藉的十字路口照得如同白昼。破碎的玻璃、扭曲的金属、散落的零件、肆意流淌的积水、还有那依旧在咆哮的消防水柱……所有丑陋和混乱的细节都无所遁形。冰冷的光线打在周强湿透的昂贵衣衫和他脸上残留的愤怒与惊惶上,也打在了老陈苍白绝望、带着血迹的脸上和他那辆彻底报废的丰田车上。
几名身材高大的警察迅速下车,他们穿着深蓝色的制服,腰间佩枪和警械,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视着现场的惨状。消防员则动作麻利地冲向那个仍在疯狂喷水的消防栓,开始关闭阀门。巨大的水柱逐渐减弱、消失,只剩下遍地狼藉的积水和刺鼻的橡胶、机油、冷却液混合的气味,以及引擎舱里冒出的缕缕白烟。
“先生们!待在原地!”一名警长模样的中年警官(杰克逊警长)声音洪亮而极具穿透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目光如电,首先落在明显是肇事方的周强身上,敏锐地捕捉到他略显不稳的站姿、湿透的衣衫上残留的酒渍,以及身上散发出的浓重酒气。警长皱了皱眉,经验告诉他,这很可能不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
杰克逊警长示意另一名警员(年轻警员戴维斯)去查看老陈的情况,他自己则大步走向周强,手按在腰间的警械上。
“先生,请出示你的驾照、车辆注册和保险证明。”警长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强湿漉漉的脸颊和略显涣散的眼神,最后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
周强被警长冷峻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方才的嚣张气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冰冷的恐慌。他这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醉驾、超速、闯红灯、造成严重事故……在美国,任何一条都可能让他陷入巨大的麻烦,甚至牢狱之灾。他强作镇定,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在同样湿透的钱包里摸索着证件。昂贵的皮夹被水泡得有些变形。
“警…警官,是他突然冲出来……”周强试图辩解,声音干涩,底气明显不足。
杰克逊警长没有理会他的辩解,接过证件,快速扫了一眼名字和地址。那是一个在本地华人圈甚至更广范围都颇有分量的姓氏。警长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但职业的素养让他表情依旧冷硬如铁。
“周先生,请配合我们进行现场酒精测试。”警长的声音毫无波澜,从随身的装备包里拿出了便携式呼气酒精测试仪(pAS),递到周强面前。小小的仪器在警灯照耀下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周强看着那个小小的仪器,瞳孔猛地收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太清楚吹响这个仪器的后果了。血液里的酒精浓度绝对超标!一旦坐实醉驾,再加上如此严重的财产损失和人身伤害(老陈头上的伤口清晰可见),后果不堪设想!他的留学生身份,他家族的名誉……一切都可能毁于一旦!
“我……我刚才受了惊吓,有点头晕……”周强试图拖延,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求助似的看向四周,周围只有冷漠的警员、忙碌的消防员、几个被惊动远远围观的居民,以及那个眼中燃烧着愤怒火焰的老陈。
杰克逊警长的眼神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更添了几分严厉:“周先生,这是法律程序。请配合。吹气,或者我们送你去医院抽血,你自己选。”
冰冷的语气彻底击碎了周强最后一丝侥幸。他知道拖延只会让情况更糟。在警长逼视的目光下,他不得不接过那个冰冷的仪器,心沉到了谷底。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万分的抗拒和绝望,对着吹嘴缓缓吹气。
仪器上的红灯急促地闪烁起来,发出尖锐的蜂鸣声,最终定格在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值上——远超法定标准。
杰克逊警长看着那个数值,表情更加冷峻。他收起测试仪,对着肩头的对讲机冷静地报告:“现场确认,肇事方呼气酒精测试严重超标。需要支援,处理严重损毁车辆,呼叫救护车对另一方伤者进行检查。准备进行拘捕程序。”
“拘捕”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周强的耳朵。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冰冷的手铐似乎已经触碰到了他的皮肤。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仿佛看到自己被关进冰冷的拘留所,看到报纸上耸动的标题,看到父亲震怒失望的眼神……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冰冷,牙齿都开始打颤。
“不……警官,等等!我可以解释!我可以赔偿!任何赔偿!”周强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喊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哀求,再不见半分之前的嚣张。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这些话,你可以留到法庭上对你的法官说。”杰克逊警长不为所动,示意旁边的警员上前,“戴维斯,给他宣读米兰达警告(miranda Rights)。”
年轻警员戴维斯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清晰而冰冷地念出那套周强只在美剧里听过的权利告知:“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任何话都可能在法庭上作为对你不利的证据……”
冰冷的词句如同审判的序曲,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周强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他颓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和白色气囊粉末的昂贵皮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法律机器的冰冷和无情。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声也加入了这嘈杂的夜曲。
当周强被警员戴维斯带向警车后座,冰冷的金属车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闪烁的警灯和混杂着焦糊味、水汽的夜风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孤立无援感淹没了他。狭小的后座空间弥漫着消毒水和前任乘客留下的汗味。他蜷缩在角落里,手腕上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手铐的冰冷。车窗外,是洛杉矶庞大而冷漠的城市轮廓。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惨白的脸,手指在通讯录上那个标注为“老头子”的名字上方剧烈地颤抖着,迟迟无法按下。恐惧、羞耻、还有一丝残存的侥幸心理在他心中激烈交战。最终,对牢狱之灾的极端恐惧压倒了一切。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通,仿佛电话那头的人一直在等待着什么。
“爸……”周强的声音嘶哑干涩,刚一开口,所有的恐惧和委屈就堵在了喉咙口,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剩下急促而沉重的喘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一个低沉、威严、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蕴含着巨大压力的声音传来,直接切入了核心:“地点?人怎么样?对方情况?” 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废话,只有冰冷的判断和即将展开的行动。
周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极快地将事故地点、自己“可能”喝了点酒、对方司机受了点轻伤但车报废了、自己刚做完酒精测试……这些关键信息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声音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周强甚至能想象父亲此刻紧锁的眉头和眼中锐利的光芒。几秒钟后,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珠砸在周强心上:“待在警局,保持沉默,一个字也不准乱说。律师和公关团队已经在路上。记住,从现在起,你只需要回答律师让你回答的问题。明白吗?” 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明…明白。”周强如同一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应道。挂断电话,他紧紧攥着已经发烫的手机,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但父亲那冰冷而高效的指令,像一剂强效镇定剂,暂时压下了他濒临崩溃的恐慌。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睛,开始艰难地回忆父亲那些常年聘请的、据说在本地司法界能量极大的律师们的面孔。警车在夜色中穿行,驶向未知的拘留所。
周强在冰冷的警局滞留室里度过了毕生难忘的数个小时。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味和绝望的气息。铁栅栏外,穿着制服的警员脚步匆匆,电话铃声、对讲机呼叫、嫌犯的哭喊或咒骂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混乱而压抑的图景。他蜷缩在硬邦邦的长条椅上,昂贵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寒意。每一次铁门开关的声音都让他心惊肉跳,生怕是来提审他的警察。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只能反复咀嚼着父亲那句“保持沉默”,像念经一样在心底重复。
就在他精神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时,拘留室沉重的铁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剪裁极其考究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提着精致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冷静,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他正是周氏家族在北美法律事务的首席代表,理查德·张(Richard Zhang)。他身后跟着一位同样穿着职业套装、表情严肃干练的华裔女性助理。
“周先生,”理查德的声音平稳低沉,带着职业性的疏离和绝对的掌控感,“我是理查德·张,你父亲的代表律师。现在由我全权处理你的事务。请跟我来,我们需要单独谈谈。”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周强狼狈的状态,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或安慰,只有纯粹的事务性。
周强几乎是弹跳起来,跟着理查德走进一间狭小但安静的临时问询室。门一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理查德立刻进入状态,没有任何寒暄。
“时间有限,周先生。请用最简洁的语言,告诉我从你离开派对到事故发生之间的所有细节,精确到时间、地点、你喝了什么、喝了多少、派对性质、现场目击者可能有哪些人、事故发生时你的车速、路况、信号灯状态、与对方车辆的位置关系、撞击点、事后与对方司机及警方的所有对话内容,一字不漏。”他的语速很快,问题精准而密集,同时打开录音笔和精致的笔记本,金丝眼镜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
周强被这一连串问题砸得有些懵,但在理查德那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回忆着,磕磕绊绊地复述着经过。理查德边听边飞速记录,偶尔打断他,追问某个细节,比如“你离开派对时,门口的服务生是否注意到你的状态?”、“警方的酒精测试仪型号?读数具体是多少?”、“对方司机指责你闯红灯时,原话是什么?用了什么词汇?”
听完周强的叙述,理查德沉默了几秒钟,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大脑高速运转。然后,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更加锐利,开始下达清晰的指令:
“第一,从现在起,绝对沉默。任何执法人员问话,只回答‘在我的律师在场前,我选择行使沉默权’(I choose to remain silent and request my attorney present)。这句话,重复一遍。”
周强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很好。第二,关于酒精:派对上的酒水,是‘社交性浅酌’,你只喝了一杯低度香槟,并且有大量进食。离开派对时神志清醒,完全具备驾驶能力。事故的发生,是由于对方车辆突然违规变道,加上你当时受到惊吓,以及安全气囊爆开释放的化学粉尘,导致你短暂的判断力下降和身体不适,这解释了呼气测试的异常读数。记住这个逻辑链条,细节我会补充完善。”
“第三,事故责任:对方司机存在观察疏忽和可能的违规操作。路口监控录像我们会第一时间获取并分析。你的车速在合理范围内,是在发现对方违规后才采取的紧急制动。消防栓的撞击是车辆失控后的二次事故。”
“第四,伤者处理:我们的医疗团队会立刻接手对方司机的全面检查和治疗,确保他得到最好的照顾,费用全部由我方承担。同时,专业的车辆定损和赔偿评估会同步进行。”
“第五,舆论控制:公关团队已经开始行动,清理网上可能出现的现场照片和不利信息。稍后会有统一的对外声明口径,强调这是一起不幸的意外,你本人也受到惊吓,正在配合调查并积极处理善后。”
“第六,保释:我已经在办理相关手续,很快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保释期间,严格遵守规定,不得离开指定区域,不得接触对方当事人或任何潜在证人。”
理查德的话语如同精密的齿轮,一个个咬合转动,将一场混乱不堪的灾难,迅速纳入一个预设的、可控的处理轨道。他冷静得近乎冷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策略和执行。周强听着这一条条指令,看着理查德毫无波澜的脸,第一次如此具象地感受到“资源”和“专业”所代表的恐怖力量。这力量冰冷、高效,足以将一场足以摧毁他前途的危机,转化为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几个小时后,在缴纳了一笔数额惊人的保释金后,周强跟在理查德身后,脚步虚浮地走出了警局的大门。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凯迪拉克凯雷德停在路边,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理查德拉开车门:“周先生,请上车。你需要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
周强坐进宽大舒适的后座,车内的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警局里令人作呕的气味形成天壤之别。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洛杉矶清晨的车流。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但心头的沉重感并未消失。他拿出手机,屏幕自动亮起,上面是无数条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大多来自昨晚一起狂欢的狐朋狗友,带着八卦和幸灾乐祸的口吻询问情况。他烦躁地划掉,手指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开了社交软件。
几乎在同一时间,手机推送了一条“新闻”——来自家族控股的一家影响力颇大的海外华文媒体的官方账号。标题醒目而温和:《青年华人周强洛杉矶遇交通意外,积极配合处理,关怀伤者》。
正文内容简短而模糊:
> “据悉,昨夜洛杉矶某区域发生一起交通意外,涉事车辆包括一辆跑车和一辆普通轿车。青年华人周强先生系跑车驾驶者。事故发生后,周先生第一时间报警并留在现场配合警方调查,表现冷静负责。事故造成两车不同程度受损,对方轿车驾驶员受轻微擦伤,经现场医护人员检查处理后已无大碍。
>
> 周先生本人虽未受伤,但受到较大惊吓。目前,周先生及其团队正积极与对方沟通,全力承担伤者医疗费用及车辆损失赔偿事宜,展现出高度的责任感和人道关怀精神。事故具体原因警方正在调查中。
>
> 周先生对此次意外深表遗憾,并对关心他的朋友和社会各界表示感谢。他承诺将全力配合后续调查和处理工作。”
报道旁边配了一张图,是周强某次出席慈善活动时拍摄的正面照。照片上的他穿着得体的西装,面带温和的微笑,眼神显得沉稳而富有教养,与拘留所里那个惊惶狼狈的形象判若两人。
周强死死地盯着那则简短的通稿,又看了看那张精心挑选的、光鲜亮丽的配图。通稿里那些模糊的措辞——“交通意外”、“配合调查”、“关怀伤者”、“承担责任”——像一层厚厚的、柔和的丝绒,将他醉驾、超速、闯红灯、嚣张推责、最终被查出酒精严重超标的所有尖锐棱角和丑陋真相,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熨帖得光滑平整。报道下方的评论区,零星有几条留言:“人没事就好”、“有担当”、“希望对方司机早日康复”。
巨大的荒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周强。他回想起几个小时前,老陈那张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额角渗血的伤口,还有他那辆彻底变成废铁的、沾满污泥的丰田车。那是老陈的“命”。而现在,在家族强大的“资源”运作下,那条“命”的损失,仅仅变成了通稿里一句轻描淡写的“车辆不同程度受损”和“承担赔偿事宜”。老陈的痛苦和愤怒,在精密的危机公关面前,被彻底消音、被简化成了一个需要处理的财务问题。
他猛地关掉手机屏幕,将那张虚伪的“正面照”隔绝在黑暗之中。黑色的凯雷德平稳地行驶在通往豪华酒店的林荫大道上,车内安静得只剩下空调系统低微的送风声。车窗外的洛杉矶沐浴在晨光中,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色的光芒,整洁、繁华、秩序井然。
周强靠在柔软的头枕上,闭上眼睛。身体极度疲惫,意识却异常清醒。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夹杂着一丝冰冷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渐渐渗透四肢百骸。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那个包裹着他、也支撑着他的巨大泡沫的边界——华丽、坚韧,却也冰冷得令人窒息。那空洞感深处,似乎还残留着老陈绝望的嘶吼,以及消防栓那冰冷狂暴的水柱冲击车身的巨大轰鸣,这声音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比警笛声更加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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