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牛仙童的心脏被托在鎏金盘中传递时,贞晓兕看清了高官厚禄的真相——那不过是一张用人血裱糊的宣纸,而自己正在学习的,正是如何调制最鲜艳的朱砂去描画它。
贞晓兕站在刑场西侧的观刑台上,鸿胪寺的银鱼符在腰间冰凉刺骨。她今日原是要去整理渤海国贡使的文书,却被上司一句“所有在京七品以上皆须观刑”带到了这里。风从刑场中央卷来,带着铁锈与某种甜腻的腥气,她指节发白地攥住了袖口。
认知失调正在她脑中尖锐鸣响。
她还在鸿胪寺的档案库里,用朱笔誊抄张守珪的“潢水大捷”奏疏。那文字何等华美——“旌旗所指,胡骑溃散;王师所向,部落归心”。她甚至为其中一句“阵斩契丹骁将十二人”的描写心潮澎湃,在空白处偷偷画了个小小的捷报符。那时她相信,自己参与编纂的《开元四夷宾服录》,正在记录一个超越汉武的时代。
此刻,那个递送捷报的宦官正在三百步外被肢解。
“看仔细了,贞主簿。”身侧的老录事声音干涩,像是磨砂纸擦过陶器,“这就是欺瞒圣听的下场。”
她强迫自己睁眼。心理学的抽离机制自动启动——她将自己想象成在观察一场契丹萨满的献祭仪式,而非大唐的刑场。可当杨思勖用玉箸夹起那片尚在搏动的心肌时,她的胃部猛然抽搐。
镜像神经元让她产生了共感剧痛。
更可怕的是她突然看懂了这场刑罚的剧场性。每一个动作都在传递信息:对文官集团(看,宦官越界就是这个下场),对边将体系(你们的捷报经得起这样解剖吗),甚至对即将来朝的诸蕃使臣(这就是背叛天可汗的代价)。牛仙童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被拆解的符号,他的每一块血肉都在言说权力的话语。
刑毕散场时,她踩到了一滩尚未凝固的血。深褐色,渗进青石板缝隙,像一张扭曲的地图。她蓦地想起昨日才归档的幽州地图——潢水弯弯曲曲,契丹牙帐被标成一个小小的朱砂点。现在她突然意识到,那个朱砂点可能需要多少虚假的捷报、多少贿赂的东珠、多少像牛仙童这样的“消耗品”来维持其“臣服”的状态。
当夜鸿胪寺值房,羊灯昏暗。
贞晓兕面前摊着三份文书:张守珪最新的“契丹请和表”,奚族使者私下抱怨“唐军越境杀掠”的密报抄本,以及她自己起草了一半的《渤海国风俗考》。三份文字在光影中彼此对峙,像三个互相指控的幽灵。
她蘸墨,笔尖悬在“边境晏然”四个字上方,迟迟落不下去。
皮亚杰的认知平衡理论在此刻崩塌。 她二十年来构建的“唐即文明、四夷即蛮荒”的图式,被刑场的血腥与档案库的谎言同时击碎。适应过程伴随着生理性的恶心——她冲出门外,在庭院槐树下干呕,却只吐出酸水。
老录事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怀里抱着泛黄的卷宗。“贞姑娘,”他第一次没用官职称呼她,“开元五年,我随使团去契丹盟誓。可突干——就是后来被张守珪斩首的那个契丹王——他指着草原对我说:‘我们臣服的不是长安城的城墙,是城墙后面那个讲信用的皇帝。’”
他顿了顿:“现在的契丹人,怕是指着城墙说,‘那后面住着个爱听故事的老人’。”
贞晓兕擦掉嘴角的污渍,忽然问:“您早就知道那些捷报是假的?”
“我知道每一个盛世都需要故事。”老人转身离去,声音飘在夜雾里,“鸿胪寺的职责,就是把这些故事翻译成四夷能听懂的版本,再把他们真实的嚎叫,翻译成长安不想听见的语言。”
她回到案前,盯着自己白天在观刑记录上无意识画出的一行小字:
“牛仙童的肋骨排列如扇,似契丹鹰师所用的骨笛。”
这是创伤后应激的侵入性思维——无关的画面强行闯入,却阴森地揭示了本质:人的骨骼可以变成乐器,人的忠诚可以变成商品,而盛世的赞歌可以由无数这样的“骨笛”吹奏。
她点亮另一盏灯,开始做一件危险的事:将过去三年幽州所有捷报的斩首数目、朝廷赏赐的绢帛数量、契丹“叛乱”的时间点,绘成一张对照图表。
当线条在纸上延伸,规律浮现了——斯金纳的操作条件反射模型完美映现:每次张守珪“大捷”后必得重赏(正强化),即便偶尔有小败也从未受罚(负强化缺失),这直接塑造了其变本加厉虚构战果的行为模式。而玄宗,那个坐在强化机制顶端的人,真的看不穿吗?
或许圣人只是选择了认知吝啬鬼策略——接受简单的捷报叙事,远比处理复杂的边疆危机省力。而整个官僚系统,包括鸿胪寺,都成了这个策略的共谋。
七日后,宰相李林甫巡视鸿胪寺。
贞晓兕奉命呈递新编的《四夷朝贡典仪》。李林甫翻阅时,指尖在其中一页停顿——那是她悄悄加入的一段按语,引用太宗旧制:“怀柔以信,羁縻以诚。”
“你很仰慕太宗朝?”李林甫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垂首:“下官以为,制度贵在有恒。”
宰相笑了,那笑声里有一种冰刃般的洞察:“太宗时,国库里的绢帛不够铺到陇右。现在,我们赏赐回纥一次,就能用绢缠住整座阴山。”他合上典仪,“贞主簿,你知道为何鸿胪寺的墙壁这么厚吗?”
她摇头。
“因为墙外面,是真实的世界。而我们的职责,”他拍了拍那本典仪,“是让墙里面的人,永远不需要听见外面的风声。”
那一刻,贞晓兕完成了她的成年礼。
不是通过婚姻或官职,而是通过彻底理解自己即将扮演的角色:一个用华美文字包裹血腥现实的裱糊匠。牛仙童用血肉裱糊了边疆的裂缝,而她和她的同僚们,将用四六骈文、祥瑞图录、宾服颂歌,继续裱糊这个开始渗血的盛世。
离开时,她在回廊遇见新来的胡人译语官,正兴奋地背诵“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年轻人眼睛发亮,像是看到了世界的中心。
贞晓兕没有告诉他,就在今晨,奚族使团再次递交了控诉唐军越境劫掠的国书。而那份国书,此刻正锁在她案底最深的抽屉里,等着被归档到一个永远不会被开启的“边裔琐事”卷宗中。
她摸了摸腰间的银鱼符。金属已经被体温焐热,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再也暖不回来了——比如对纯粹真理的信仰,比如对非黑即白的世界的期待。
夜色中的鸿胪寺,无数窗格亮着灯,每盏灯下都有人在书写。书写捷报,书写贡单,书写皇帝将要颁赐给“忠顺蕃酋”的诏书。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连成一片,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
而贞晓兕终于听懂了这声音:
那是这个帝国,正在一点一点啃食自己的良心。
她端起灯,走向档案库深处。那里有她今天必须完成的工作——将张守珪最新那封“契丹请和表”中,“涅礼聚集五万骑”的段落删去,改写成“残部遁入深山,不足为患”。
落笔时,她想起牛仙童被剖开的那颗心。
也许从今天起,她每写下一个谎言,自己的心也会被挖去一小块。直到很多年后,当她成为那个坐在廊下对新人讲述“故事”的老吏时,胸腔里早已空无一物。
而高官厚禄,将在无数这样的空心中,继续它的狂欢。
喜欢大唐兕子:我的六个神豪小囊君!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大唐兕子:我的六个神豪小囊君!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