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晓兕抚过《突厥降附册》卷末那行褪色批注,恍然触到一个王朝最初的心跳。那时的大唐,胸膛里奔涌的是源头活水——清澈、自信,敢于将最危险的敌人酿成最醇厚的酒。
她闭目便能想见顺天楼那夜:颉利可汗的锁链在灯火下泛着冷光,而太宗斟满的鎏金杯中,晃动着整个草原的倒影。那不是征服者的炫示,而是真正“天可汗”的襟怀——他要的不是匍匐的奴隶,而是能与他共饮的兄弟。
可如今呢?
史思明在潢水北岸筑起的“京观”,三十七颗契丹酋帅的头颅在风中腐朽。那些空洞的眼眶,望向的是同一个长安,却再也映不出“兄弟”二字的影子。
贞晓兕合上旧卷,油灯将她纤瘦的身影投在窖壁,宛如一个时代的问号。
“因为源头的水变了。”
这念头如冰锥刺入她心底。不,不是玄宗一人之过,而是八十年流淌中,整个河床早已被权力的淤泥壅塞。
她想起前日偶遇的鸿胪寺老译语人。那老者须发皆白,能说七种蕃语,却已十年未被召去翻译盟书。
“贞观时,译语人要坐在可汗与天子之间。”老人用枯槁的手指在案上比划,“每一句誓言,须先译作蕃语,再当着众人面,将蕃语回译成汉文——要确保两端的意思,像镜子照镜子,毫厘不差。”
他翻开一本边角溃烂的《译语规范》,指着一行朱批:“太宗定下的规矩:盟约中‘永不相叛’四字,在突厥语中必须译作‘直到白骆驼生出双峰,黑骏马长出角’。草原人信这个——他们见过骆驼,见过骏马,知道这誓言比山重。”
“那现在呢?”贞晓兕问。
老人苦笑,从袖中抽出一卷崭新的文书。那是天宝元年与回纥的“盟约”,满纸华丽的骈文,称赞大唐“德配天地”,回纥“忠贯日月”。
“现在的盟书,是翰林学士在长安写好,用八百里加急送到边关,让节度使找人‘译’成蕃文。”他指着一段文字,“你看这句‘协和万邦’——草原上哪有‘邦’的概念?部落就是部落。可你不能直译,得译成‘让所有毡帐都升起炊烟’。但这炊烟指的是什么?是太平,还是臣服?没人深究了。”
他最后的话让贞晓兕彻夜难眠:“贞观时的译语人,要对着草原发誓:‘若我译错半字,让长生天收走我的舌头。’现在的译语人,只需对着节度使保证:‘若蕃酋看不懂,就说他们愚钝,不沐王化。’”
信任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一套更“高效”的、“不整没用的”系统替代了……
贞晓兕开始在西窖中有意识地比对。她将贞观、永徽、开元、天宝四个朝代的《诸蕃往来文书》并置案头,像解剖一具巨兽的骨骼。
贞观朝的文书,常见这样的字句:
“突利可汗诉:薛延陀夺我草场三百里,请天可汗裁决。”
批红是太宗御笔:“已遣鸿胪少卿李俭赴漠北,会诸部酋长于鄂尔浑河源,依草原旧俗‘歃血划界’。大唐不取寸土,唯愿漠南漠北,炊烟相望而弓矢不鸣。”
而开元末年的文书,语气全变:
“平卢节度使奏:奚族窥边,请增兵备。”
宰相批注:“可。命幽州协同进剿。斩首千级以上,自有封赏。”
再到天宝初年,连文书的形式都简化了——变成兵部统一印制的“捷报表”,只留空白处填写数字:
“斩首____级,俘获____口,缴获牛羊____头。”
贞晓兕发现,就在这些文书形式变化的间隙,一个关键的官职悄然消失了:抚蕃使。
她从吏部残档中挖出这个官职的脉络:贞观朝常设,正五品,专司调解蕃部纠纷、宣谕皇恩、主持会盟。
入选者须通蕃语、晓蕃情、甚至能在草原住毡帐、饮酪浆。他们是大唐伸向四夷最敏感的触角。
而开元九年,这个官职被正式裁撤。取而代之的,是兵部辖下新设的“赏功司”——专司核算边将所献首级,按级论赏。
“触角”变成了“算盘”。
就在她理清这条脉络的第三日,她在整理一批来自安西的旧档时,发现了一份被油纸包裹的密件。
那是永徽二年,安西都护写给太宗的秘奏原件。纸张已脆黄,但字迹如刀:
“臣闻西突厥二部相攻,乙毗射匮可汗请援。有将领建言:此乃天赐良机,可助一方灭另一方,坐收渔利。臣愚以为不可——大唐在西域,非为掠地,乃为立信。今日我助甲灭乙,明日丙丁便视唐为虎狼,再无真心归附。故臣已遣使赴两部调停,虽费时费力,但十年之后,西域诸国知唐不偏不倚,自当心悦诚服。”
奏折末尾,有太宗朱批,仅二字:
“大善。”
贞晓兕捧着这页纸,手在颤抖。她忽然看清了那条干涸的河,是在哪个拐弯处开始失去方向的。
不是玄宗登基那一日,而是更早——当帝国的官僚系统发现,“立信”需要十年,“渔利”只需一战;当宰相们发现,调解纠纷的功绩无法量化,而斩首数目可以写入考课;当边将们发现,安抚蕃部可能被弹劾“交通外藩”,而征讨杀伐只会加官进爵……
整个统治机器,在无数个细微的抉择中,集体转向了一条“阻力最小”的道路。
那条路通往的不是边疆的太平,而是长安账簿的整齐。
天宝二年四月,一场大雨淹了鸿胪寺半个书库。贞晓兕被调去抢救受潮的档册。在搬动一批《开元年间诸道贡品录》时,她失手摔落一本厚册。
册子散开,里面滑出一张夹藏的绢图。
她展开一看,呼吸骤停。
那是一幅《河北道蕃部人口与贡赋对照图》,墨色尚新,显然是不久前才绘成。图上有密密麻麻的标注,但她一眼就抓住了核心:
在“奚族五部”的位置,标注着两种数字。
左侧小字:“开元二十五年户部在册:奚族帐落八千,丁口四万二千,年贡马五百匹、皮千张。”
右侧朱字:“天宝元年平卢军报:奚族精壮可战者五万,若征讨,预估可斩首八千级、俘获二万口。”
而在朱字旁,有一行更小的批注,字迹潦草如鬼画符:
“实查:奚族丁口不过三万,老弱过半。然兵部赏格,斩蕃虏一级赏绢十匹,俘一口折五匹。若按‘军报’数目请赏,可获绢帛百万——足抵范阳三年军饷。”
贞晓兕僵在原地。
雨声哗哗,敲打着书库的窗纸,像是无数个冤魂在哭诉。
她终于触碰到了那个最冰冷的真相:玄宗的边疆政策与太宗的差距,根源在于帝国财政与军事系统的嬗变。
太宗行府兵制,兵农合一,征战成本低。怀柔蕃部,虽耗时,但一旦成功,便能以极小的代价换取广袤的边疆安定——那是真正的“一本万利”。
而玄宗朝,府兵制崩坏,募兵制兴起。庞大的边军成了吞金巨兽。节度使需要不断“立功”来证明巨额军费支出的正当性,朝廷也需要不断“捷报”来安抚纳税人,证明钱花得值。
于是,一个诡异的循环形成了:
朝廷因财政压力,需要边将“省钱”——边将为迎合上意,虚报战功、杀良冒功——朝廷为表彰“功绩”,拨发更多赏赐——边镇将赏赐的一部分用于贿赂朝臣,换取更多默许——朝臣因收了贿赂,对边镇的贪腐睁只眼闭只眼——边镇更加肆无忌惮,最终尾大不掉。
在这个循环里,每一个人都在理性地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环。
玄宗不知道吗?或许知道。但在盛世虚荣与财政实利的双重裹挟下,“好大喜功”成了最便捷的遮羞布。它遮盖的不仅是边疆的血腥,更是整个帝国治理能力的退化——从“使人真心归附”的复杂艺术,退化为“用钱买首级”的简单交易。
贞晓兕将那张绢图小心翼翼折好,塞回原处。
她走出书库时,雨已停歇。夕阳从云缝中刺出,将长安城的万千屋瓦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金红,宛如镀金的骸骨。
她忽然想起老译语人曾说,草原上最古老的谚语:
“骗过一次的客人,还会再来。骗过一次的兄弟,永不回头。”
太宗赢得了无数“兄弟”,即便他们曾是对手。
玄宗呢?他用金山银海,养出了一群精明算计的“客人”。这些客人正在幽州、在范阳、在所有边疆节镇,仔细核算着“忠诚”与“背叛”的价码。
而贞晓兕知道,当价码算清的那一天,来的不会是带着盟书的使者,而是握着刀剑的债主。
贞晓兕仿佛听见叔父带着营州口音的调侃: “晓兕啊,记住了——活水养鱼,死水养蚊。咱们这长安城若是再不清淤泥,怕是要被蚊子叮得满头包喽!”
她紧了紧官袍,走入鸿胪寺浓郁的夜色。档案库里那些蒙尘的卷册仍在沉默等待,等待有人从腐朽的纸页间,打捞起这个帝国失落的良心。
贞晓兕不曾知晓的是,远在营州,她叔父那番“活水死水”的笑谈,已通过幽暗的渠道,原封不动地送至范阳。
安禄山把玩着一柄新得的镶金匕首,听罢先是一怔,随即纵声大笑,满身锦袍随之起伏:
“贞家这小子,嘴还是这般刁!不过说得妙……长安那口井,是该好好掏掏淤泥了。”
笑浪止息后,他的目光却渐渐沉冷,将匕首轻轻刺入案上金梨:
“就不知到时候,掏出来的会是淤泥,还是累累白骨?”
刀锋没入果肉,无声无息。
她望向北方,那里暮云四合,天地昏瞑。
曾几何时,只凭长安一句“兄弟”,便有无数草原儿郎愿为大唐血洒疆场。
到如今,只剩无数双眼睛,冷冷盘算着取代这座都城的代价。
活水已成死水,死水之下,暗流正汇成吞天的巨浪。
而她,一个在尘埃旧卷间窥见天光的渺小主簿,所能做的,不过是在洪水滔天之前,将这脆弱的堤岸上每一道裂痕,仔细记入无人翻阅的青史之中……
夜风呼啸,卷起她宽大的官袖,如旌旗,亦如招魂的幡!
《大唐兕子:我的六个神豪小囊君!》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315中文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315中文网!
喜欢大唐兕子:我的六个神豪小囊君!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大唐兕子:我的六个神豪小囊君!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