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的宣府镇龙门所城，残阳在燕山余脉上洇出铁锈色的血痕。王老六往龟裂的垛口砖缝里啐了口唾沫，看着那点水星子还没落地就凝成了冰碴。
他裹紧缀着二十八处补丁的鸳鸯战袄，后腰上万历年间打造的腰牌硌得生疼——那上面\"龙门所城戍卒\"六个字，早被摩挲得只剩浅浅的凹痕。
夯土包砖的城墙像条冻僵的巨蟒，蜿蜒匍匐在暮色里。
三丈五尺高的墙面上布满箭矢凿出的麻点，去年蒙古鞑子袭边时射来的鸣镝，至今还有半截白羽卡在女墙缝里。
王老六的祖父说过，嘉靖朝那会城墙每三年就要泼糯米汁加固，如今墙根裂缝里都窜出半人高的蒿草，镇守太监上月来巡视，却把修墙的银子全换了犀角杯。
戍楼檐角悬着的气死风灯忽明忽暗，照见西水门暗渠里冻结的污血。三个戍卒正围着篝火烤田鼠，铁网罩上滋滋作响的油星溅到火器局废弃的弗朗机炮管上——那尊隆庆年铸的铜炮，数年前就被百户大人拆了子铳换酒钱了。
王老六摸了摸腰间空空如也的箭囊，想起天启二年领的最后三十支箭，早被典当铺折成了五升黍米。
东马道传来靴子踩雪的吱嘎声，新补的营兵小李拖着断成两截的钩镰枪走来。这孩子裹着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锁子甲，甲片上的青苔还没刮干净。
王老六望着烽燧台顶飘摇的狼烟旗，突然听见墙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他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那声音像极了多年前俺答汗破关时的铁骑轰鸣。
朱由校的先头部队已经控制了宣城，当大军经过王老六的龙城卫所时突然停了下来。
王老六瞳孔骤然紧缩：这段时间以来，军士议论纷纷――最初是说有蒙古人潜越内陆，各个卫所抽调精锐去剿灭敌蒙，王老六因为年老体弱只能在卫所留守。
后来又隐约听闻宣大精锐与朝廷大军大战，王老六虽然感觉很荒唐，但也没往心里去――大人们打生打死，与自己这个小兵何干？
直到前几日，原大同巡抚和宣府巡抚的人头传首九边，王老六才震惊的发现，原来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有不怕死的人敢去袭击皇帝？
这是个什么世道？！
可王老六仅仅震惊了一下，就恢复如常了，还是那句话，与我何干？
此时，王老六看到一支军队滚滚而来，散发着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
他们军容严整，步伐齐整划一。
将士们身着软甲，武器装备更是令人惊叹。
一团玄黄龙旗迎风招展，王老六吓得一激灵，急忙站直身子。
几骑骏马越阵而出，领头的赫然就是朱由校。
“来人问话！”
朱由校旁边的锦衣卫声音雄壮，吓得守城兵丁一个哆嗦。
王老六被人给推了出来。
“龙门所城的张指挥呢？叫他滚出来见朕！”
朱由校看着破败的城墙，气不打一处来――宣大每年百万军饷，tmd的连城墙都修不好？
“回皇帝，那，那，那个张指挥自打前天开始就没露过面了！”
王老六第一次看到活的皇帝，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怕是跑了吧！”
秦良玉小声朝朱由校道：“经过初步审讯，龙门所城的张指挥也派人参与了叛乱，听闻我军大胜，他肯定是弃城逃跑了！”
朱由校长吸了一口气：“跑？跑到海角天边也要给朕抓回来！”
朱由校的眼光转到跪在地上的王老六，“你叫什么名字？是何职务？”
王老六激动的挥身颤抖道：“小的王老六，是为守城兵丁，并无职务。只是从嘉靖六年开始，小的一家便为国守边，算来已有百年了！”
朱由校眼神一亮，我靠，随便找个小兵就是上百年的守边历史，怪不得宣大成了铁桶一般，上百年没有进行大规模的人员调动，这个地方能指挥得动才有鬼了呢！
朱由校正欲打发了王老六，忽然抬起手停在半空：“王老六，朕命你为龙城守备，龙城卫所一众文武皆由你清查。切莫负了皇恩！”
王老六被这凭空砸下来的守备官职给吓傻了：从守城小兵一跃成卫所守备，这个跨度也太大了吧！
直到锦衣卫出言提醒，王老六才回过神来：“谢陛下隆恩！小的一定万死不辞！”
朱由校笑笑，道：“龙城卫所历年支出，有无贪腐，空饷军户，侵占军屯，如此种种，朕希望你能一扫尘宇。”
朱由校凑近王老六：“所得赃款，有一成是你的！”
王老六惊的嘴巴都张开了。
迅速的思考过后，王老六识到，一场天下的富贵正在眼前啊！
“标下发揭发，张龙天那个混蛋侵占军饷，每个月我们军饷都被克扣了，可我们这些小兵无权无势，告投无门啊！陛下派的监军虽然管事，但他一个人难以分身，又在这里没有基础，实在是没办法啊！”
王老六迅速表忠心，朱由校挥了挥手。
“你们欠饷多少？”
“呃，标下有半年没领军饷了。一共六银。我们这里有三千守军，再加上其他的补助，估计有四万左右吧！”
朱由校眉头一挑：“四万银？哈哈，告诉军士们，只要他们能拿出证据来，查抄到多少银钱，朕和你们对半分。若不足四万的，余下由朕给你们补齐。”
王老六听到这句话，身体发僵！
妈的，这皇帝太狠了吧！
动员全城欠饷军士去查抄大户，所得归已？
拿出证据？
在红眼大头兵的刀剑下，什么证据都拿不到，更何况这还是皇帝亲自下达的命令！
“朕给你一天的时间。一天后，朕要看到结果！”
“全军就地驻扎，火炮准备！”
朱由校笑眯眯地盯着王老六：“朕给你撑腰，去吧！”
王老六猛然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重重地朱由校磕了一个头，起身飞奔，速度之快，连陪同他的锦衣卫也差点追不上。
“陛下这招驱兵以灭豪右，实在是高明得很啊！”
黄宗羲行礼，冒出头来：“用当地寒门斗豪士，哈哈，这些豪门要死得很惨了！”
朱由校笑而不语：被压榨得卖儿卖女的军士们，如果给他们一个报仇的机会，结果应该不会让人失望吧！
宣大地区，以后不会再有豪门了！
讨论，扯皮，讲流程，那要拖何年何月。
快刀斩乱麻，灭了士绅豪强。
再说军士百姓们的眼睛不瞎，如果真是为民做事的好官，百姓们也不会对他们逞凶！
纵有无辜，那只怪自己运气不好了！
朱由校转头望向宣府，这里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到宣府那边。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宣府的先头部队不是傻瓜，自己在这里如此行事，他们会不跟风？
希望到宣府后，是一片平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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