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太监拂袖转身的身影消失在含元殿幽深的门洞之中。
广场之上那数千名被“下马威”震慑住的游客再也不复初入皇城时的那种喧哗与躁动。
他们自发地排成了一条条整齐的队伍，彼此之间甚至都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交谈声被压到了最低，几乎只能听到一片细碎的如同蜜蜂振翅般的嗡鸣。
他们迈着小心翼翼的近乎于“趋步”般的步伐，缓缓地踏上了那通往帝国心脏的、由汉白玉铺就的丹墀云阶。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如出一辙的、混杂了好奇兴奋与深深敬畏的复杂神情。
“天哪……这真的是金砖吗？”一位游客伸出手又在半空中猛地缩了回来，他只是低头看着脚下那光洁如镜的巨大方形地砖，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这光泽这质感……我感觉我一脚踩下去都是罪过。”
“嘘……小声点！”他的同伴立刻紧张地碰了碰他，“没听到刚才那位‘公公’说的吗？惊扰了圣驾可是要被‘请’去喝茶的！”
这番对话引得周围几人都发出了压抑的善意的低笑。他们感觉自己像是一群第一次进京面圣的、来自穷乡僻壤的藩臣，既为眼前这天家富贵而目眩神迷，又为那无处不在的皇家威仪而战战兢兢。
这份体验是如此的奇特又是如此的令人上瘾。
……
与这些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的普通游客不同，此刻的专家团早已是在刘楚的特许之下，如同被放进了米缸里的老鼠一般在这座宏伟的大殿之内彻底“撒了欢”。
他们没有去走那条为普通游客规划好的、只能远观的参观路线，而是三三两两地散开如同不知疲倦的探险家，抚摸着每一根粗壮的盘龙立柱，仰望着穹顶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巨大藻井，研究着每一扇窗棂之上那繁复的雕花。
他们的口中不断地冒出各种让旁人听得是云里雾里的专业术语。
“老何！你快来看这藻井！”一位专攻古代木构的教授正仰着头脖子都快折断了，却依旧兴奋地指着穹顶的中央，“这……这是‘斗八’藻井！而且是失传已久的‘不用一钉纯靠榫卯’的营造法式！你们看那层层叠叠的斗拱如同盛开的莲花一般，将所有的重量都巧妙地向四周的梁架进行传导！这……这简直就是力学与美学的完美结合啊！”
何镜山教授此刻正半蹲在巨大的殿门旁，用手在那厚重的门槛之上仔细地摩挲着。
“你们都来看这门槛。”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只有在发现了巨大宝藏时才会有的颤抖，“你们看这磨损的痕迹，中间重两侧轻。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在‘设计’它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千百年来无数人从这里出入、踩踏所会造成的自然的损耗！他们……他们连‘时间’都给设计进去了！”
而那位军事史专家则早已跑到了一位站岗的“千牛卫”Npc面前。他没有去跟那位“卫士”搭话，对方那冰冷的如同在看一个死人般的眼神早已拒绝了任何的交流。
他只是蹲下身几乎是趴在地上，用一种近乎于“痴汉”般的眼神去观察那位“千牛卫”脚下那双由多层皮革与青铜片缝制而成的、造型古朴的战靴。
“‘高头履’……这竟然是真正的‘高头履’……”他喃喃自语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狂热，“史书上只记载唐代军士‘足下高头履，鞍上侧坐鞍’。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种普通的皮靴，今日一见方知其妙啊！你们看它鞋头那微微上翘的弧度和侧面那几道加固的皮条，这种设计不仅能保护脚趾更能让士兵在下马作战时脚踝能有一个更好的支撑！这……这是真正的从实战中总结出的经验啊！”
这群加起来快上千岁的“老学究”们此刻就像是回到了自己最热爱的课堂上的学生，他们不知疲倦地在这座巨大的宫殿里探索着、争论着、感叹着。
而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那两位之前在宫墙外有过一番高论的建筑系大学生正亦步亦趋地悄悄地跟随着。他们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打扰了这些“泰山北斗”，只是竖着耳朵如同海绵一般贪婪地吸收着从前方飘来的、那些平日里在课堂上根本不可能听到的“顶级干货”。
“师兄你听到了吗？”那位师弟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师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那位老教授说这藻井叫‘斗八’藻井！我回去一定要把这个写进我的毕业论文里！”
“何止是藻井！”那位师兄的眼中也闪烁着同样的光芒，“你没听到何老说吗？连门槛的‘磨损’都是被设计出来的！这种将‘时间’作为设计维度的理念……我的天，这要是说出去整个建筑界怕是都要引发一场大地震！”
他们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当着“偷学者”，每听到一句便如获至宝，脸上是那种学到了新知识后最纯粹的快乐。
……
刘楚并没有去参与专家们的“学术研讨会”。
他安静地站在大殿的中央，看着眼前这幅他早已预见了无数次却依旧会为之动容的画面。
看着那些穿着各色现代服饰的普通游客是如何在这座充满了皇权天威的宫殿里小心翼翼地仰望着、感叹着，用手机徒劳地想记录下这无法被记录的宏伟。
看着那些白发苍苍的学者们是如何如同孩童般为了一个斗拱的细节、一双战靴的形制而争得面红耳赤。
他甚至还看到了那几个正偷偷跟在后面“蹭课”的年轻人脸上那副求知若渴的可爱的模样。
所有的人无论身份、无论年龄、无论学识，在这一刻都被这座伟大的宫殿所征服。他们共同构成了一幅充满了勃勃生机的、跨越了千年的‘朝会’图。
刘楚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发自内心的、无比满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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