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最后一抹黑色的车影也看不见了，梁伟斌脸上的笑容才一寸寸地冷了下来。
他转过身，重重地拍了拍沈毅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沈毅的身体微微一晃。
“小沈啊，你今天，真是给我们江市，长脸了！”
他的声音依旧洪亮，充满了赞许。
何敬德也走上前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沈厂长年轻有为，脑子活。厉常委都亲自过问了，你们红缨厂这次，是要一飞冲天了。”
他那双眼睛里，却看不到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话听着是捧，实则是杀。
他特意加重了“亲自过问”四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沈毅和周围所有人。
沈毅扶了一下被拍得有些发麻的肩膀，脸上挂着温和谦逊的笑容，仿佛完全没听出他们话里的敲打和警告。
“多亏了何书记和梁市长一直以来的支持。我们厂只是做了点微小的工作，主要还是两位领导引荐，才让我们有机会在厉常委面前展示。”
他滴水不漏地将功劳推了回去，姿态放得极低。
何敬德的脸色稍缓，但依旧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项目报告这个事，很重要，关系到我们江市的脸面。这样吧，你写好了，先送到市里来，我们组织专家帮你把把关，润色润色。别辜负了厉常委的一片期望嘛。”
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截胡。
只要报告经了他的手，那这份天大的功劳，他就能分走大半。
以后沈毅和红缨厂能不能得到项目扶持资金，都得看他的脸色。
这个姓沈的小子，太扎手了！本来是给他挖的坑，让他老老实实把那个漂亮的女职工送上来，大家皆大欢喜。他倒好，借着梯子直接爬到了天上，还想把我这搭梯子的人一脚踹开？门都没有！厉羽昆的线，必须攥在我手里。只要报告在我这儿，你沈毅就得乖乖听话。你不是能耐吗？我让你连省里的门都摸不着！
沈毅脸上的笑容不变，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他知道，这道坎是绕不过去的。当面拒绝，就是彻底撕破脸。
“好的，谢谢何书记关心。厉常委那边催得比较急，指示我尽快直接向他本人汇报。我会抓紧时间准备材料，一有初稿，立刻向市里报备，请领导们指正。”
他巧妙地把“直接汇报”和“向市里报备”这两个概念糅合在一起，既点明了自己手握“圣旨”，又给了地方领导面子。
何敬德眯了眯眼，没再说话。
这小子，滑不溜手。
不远处，吴夏怡终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快步走到沈毅身边，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
“沈厂长，我回去上班了！”
她并不知道那场午宴背后真正的凶险，在她看来，这完全是沈毅运筹帷幄，抓住机会完成的一次惊天逆袭。
沈毅看着她纯粹的喜悦，心中紧绷的弦略微一松。他笑了笑，轻声说：“走吧！”
……
午休时间，宿舍楼一层得职工之家里，气氛热烈得像要爆炸。
后勤主管梁广华激动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搓着手：“厂长，我老梁在厂里干了三十年，就没见过今天这么扬眉吐气的时候！省委常委啊！亲口夸咱们的东西好喝！”
采购经理杨一帆也跟着喊道：“是啊！这下咱们的产品不愁销路了！”
……
另一边，省专项小组的车队有序地开出红缨镇。
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内，厉羽昆半靠在柔软的后座上，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他手里没有文件，姿态松弛，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午后出游。
坐在他身旁的，是省市监局的科长姜晓立。
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坐姿笔挺，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一副标准的技术官僚模样。
厉羽昆的表侄子（表姐的儿子）邱文博，与姜晓立的外甥女舒蔓清是两口子，两人是沾着点亲戚关系。
这层亲戚关系在体制内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纽带，但在这种私密场合，姜晓立反而更加拘谨。
“晓立，你觉得这红缨饮料厂，未来发展前景如何？”厉羽昆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车内平静的空气里。
来了。
姜晓立心中一凛，后背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但脸上依旧保持着谦逊恭谨的微笑。
他知道，越是看似随意的聊天，越可能藏着领导真正的意图。
姜晓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问题在脑中过了一遍。
这是一个开放性问题，也是一个陷阱。
答得太好，显得自己早有觊觎之心；答得不好，又显得自己水平不够，辜负了领导的栽培。
“领导，这个问题我之前也思考过。”他身体微微前倾，以示尊重，“饮料行业本身，其实不算新兴产业，属于传统的快消品和食品行业范畴。这个赛道的特点是，天花板极高，但竞争也异常惨烈。”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厉羽昆的侧脸。
对方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静静听着。
“一个饮料品牌能不能做大做强，关键有两点：一是品牌价值，二是市场占有率。这两点相辅相成。比如可口可乐，它的品牌价值本身就超过千亿美元，这就是一个巨大的护城河。而红缨饮料厂，它的优势就在于‘红缨’这两个字。”
“国营老厂，红色品牌，这种形象在当下是稀缺资源，非常深入人心。如果能把这个品牌好好培育，讲好它的故事，再配合现代化的市场营销手段，它的潜力……不可估量。”
姜晓立的分析点到为止，既展现了自己的专业性，又把最终的判断权抛回给了领导。
厉羽昆终于收回目光，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回答很标准，也很安全。显然，姜晓立的分析与他之前的判断大同小异。但这只是开胃菜。
“你觉得那个叫沈毅的厂长，如何？”厉羽昆再次发问，这次的语气比刚才更随意，像是在问一个不相干的人。
姜晓立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的核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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