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向来话少，她性子和蔼可亲，思想又很开明，路其安并不担心她会为难莫识。
至于路林的事……老夫人比谁都拎得清是非对错，了解经过后，只怕会更坚持要让路林得到制裁。
因而莫识回身向她走去时，路其安只略微松开搭在他腰后的手臂，悠哉跟上步伐。
路老爷子边哄着小孙女，边抽空偷偷抬眼观察。路逢笑也是个倔性子，连玩耍的心思都没有，气鼓鼓地红了眼眶，嘟囔着说想和父亲断绝亲子关系。
一老一小两人在拉扯，老夫人习以为常视若无物，她周身气质祥和宁静，天然有种舒缓感，莫识默默地站到她身侧，居然不觉得紧张。
焚檀木香盖不住药材的清苦涩味，缓慢地渗透出来。
本就沉默的人更沉默了，他熟悉这种药苦。
所以老人放下棒针，抬起手向他伸来时，莫识没有拒绝，而是轻轻回握。
柔软，温热，以及……
掌中有个小物件，硬邦邦地戳着手心，触感细腻微凉。
莫识感到讶异，在呆滞的两秒钟内，老夫人翻手让那小东西落进他手里，神情狡黠弯起眉眼，颇为得意：“乖乖，拿着它。在雍和宫开过光，平日带在身上，能护你平安。”
原来是个小巧玲珑的平安扣吊坠，玻璃种的晴水翡翠，一抹碧色清透，如同雨后天晴湖泊倒影，其上绕着数圈金红丝线。
路其安俯身凑来看：“好漂亮，哥哥，和你很搭诶——奶奶，您什么时候又去了雍和宫？最近天这么冷，要当心身体啊。”
他嘴甜会说话并非一两日，老夫人脸上笑容更浓：“知道了知道了，你这孩子，净爱胡乱操心。”
莫识也稍扬起唇角，话已说到这份上，他便不加推拒，缓声慢语道谢，收下了那枚平安扣，还当着老夫人的面将它挂到脖颈间，贴身佩戴好。
老人嗓音温柔，再次拿起棒针，信手缠绕绒线：“好孩子，收了我的平安扣，往后就把我当亲奶奶看。安安要是欺负你，你只管和奶奶告状。”
“路林那混小子，咱一定不会包庇。小识，是我们对不住你，叫你受了苦…”
莫识没认为自己吃了什么苦，他没受伤，甚至没被吓到半点，事后回想起来只觉得恍惚，茫然地纠结了会儿，开口试探：“没事的，奶、奶奶，谢谢您。”
老夫人愣了下，随即笑逐颜开，乐乐呵呵向他招手，趁莫识毫无防备地低头，果断趁机揉了两把青年乌黑的软发。
挺软，手感不错。
几分钟后，路其安把被摸懵的男朋友牵出书房，无奈掩面，低声呢喃：“我不知道她会这样，奶奶第一次见到你，可能太亢奋了……哥哥，你没事吧？”
莫识缓过神，摇摇头，白皙耳垂泛起绯红。
能有什么事呢？老人用的力气很轻，他连头发都没怎么乱。但难得体验如此长辈式的亲近，多少会无所适从。
路其安陪他在书房外站了会儿，静静平复心情。
贴在胸前的平安扣起初冰凉，现在已转为温和微暖，莫识终于抬眸，迅速靠近，轻轻在恋人唇角亲了口：“真的没事，好啦，我们该去赴宴了。”
浓黑眼眸对上琥珀色，路其安朝他笑，回以一吻，柔软唇瓣相贴。
他攥住莫识的手，领着他前往餐厅。
*
往年元旦家宴少不了明争暗斗，饭前饭后要彼此刺几句，表示问候。
不知道今年是因为少了个爱挑拨离间的路林，还是莫识的到来让他们想装装温良模样，总之是格外融洽祥和，就连正处叛逆期的双胞胎也收敛许多，争先恐后向“嫂子”献殷勤。
莫识不理解他们为何这般热切，路兮之小小声地解释：“二哥总算愿意回家，我们很高兴，终于不用担心大哥会不会工作猝死了。”
“还有还有，嫂…识哥，其实咱早认识你啦，节目也看过，一开始确实觉得你太冷淡，但多了解之后…想不喜欢你都难。”
少年眨眼wink，装模作样捂嘴：“我不说了，再说下去二哥要暗杀我了。”
一扭头，原来路其安正死死盯着他们，见被莫识发现，无辜地抿唇笑。
唉，这该死的占有欲啊。
路兮之没眼看，推着路远之往旁边挪动——能单独和人说话，他很愿意，但要他给这对狗男男当套…才不干呢！
“哼，跑得倒快。”路其安身体向下压，紧密地贴着莫识肩膀，环顾四周神情不悦皱眉，“哥哥，这里有点太吵了，我们去别处吧，带你在老宅转转。”
的确，是应该熟悉一下环境，按老两口的意思，往后他还要来这很多次，路其安不一定次次有时间陪同。
莫识站起身，跟随路其安往门外走去。
*
两人肩并肩手牵手，先在园林里逛了圈，冷风送来清新幽淡的梅香，池内锦鲤欢快地游，红鳞金鳞斑驳如光斑跃动。
路其安让园丁剪下一枝腊梅，递到莫识手中，又拿来鱼食共同喂了会儿锦鲤。
然后去温室，那里培育着名贵花卉，终年有鲜花盛开，馥郁芬芳。莫识在锦簇花团间蹲下身时，路其安没忍住掏出手机拍了张照。
紧接着去藏书楼，那是一座木质结构的独立建筑，并不华丽夺目，仿佛沉香檀木般厚重，走进楼内才会令人心生惊叹。
路家传承百余年，底蕴深厚直接体现在了藏书的数量上，楼梯螺旋盘升，墙面上尽是整齐排列且一尘不染的书籍。
路其安带莫识去管理系统处录入了个人信息，往后要进藏书楼，只需扫个脸就成。
最后，他们在行至僻静处，松柏树木遮掩了雕梁画栋。路其安步伐放缓，带着和先前截然不同的庄重，沿青石路走到高门前。
莫识抬头看匾额，原来，这里是路家宗祠。
“他就在这里。”路其安喃喃自语，再回首，紧张地向莫识征求意见，“哥哥，他、修离的忌日快到了，我想趁现在这没有其他人…正式道个别。”
他曾和孪生弟弟约定过，要代他活十年，实现路修离未能有机会实现的梦想，如今承诺已全部兑现，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
“好，去吧。要我陪着你吗？”莫识揉揉小男友毛茸茸的发顶，神情柔和。
路其安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当然要，哥哥，我还没介绍你给他认识。”
于是，莫识第一次看见了路修离的清晰照片。
黑白遗照上的男孩面容稚嫩，莫识努力回想着路其安幼时的照片，悄悄对比。
果然，如路其安所言，路修离和他长得极像，简直是从同个模子刻出来的：鬈发蓬软，桃花眼，微笑唇，眉眼精致漂亮，笑容生动活泼，微不足道的差别只是唇角梨涡更明显些。
莫识瞧瞧照片，再瞧瞧身边的恋人。
他不知道能说什么话，垂首奉香，香烛燃烧缭绕浅淡白雾，慢慢弥散开香火味。
路其安也上了香，站在灵位前，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会觉得喘不过气，心底一阵阵抽痛，潜意识里浮起海风的咸涩，搅着血腥，叫人反胃。
幸好莫识偏冷的手指搭上手背，路其安回过神，咸腥味被焚香气味掩盖，他慢慢恢复冷静，先安慰地反手和人十指相扣，再抬头看向灵位。
他知道的。
被推着向前走了那么久，该是真正告别过去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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