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经陈维君一番整顿,终是复归往日安宁。崔义娟亦从飘香楼调至府中,专司梨云院小厨房诸事。
郝氏既逝,黄婆子一家又踪迹杳然,林景泽哪里还有为孩儿办满月酒的兴致。他只邀了陈家上下并舅父一家,浅浅备了两桌家宴。
女眷于花厅用膳,男宾则在膳厅进食。
膳厅内陈设清雅,八仙桌案上铺着暗纹青绸桌布,四角压着小巧的黄铜镇纸。桌上摆着汝窑白瓷餐具,莹润如玉,碟中盛着精致小菜 —— 琥珀色的醉虾、油光锃亮的酱鸭、清炒时蔬点缀着红椒,另有一壶温好的绍兴黄酒,酒香混着菜香,氤氲出几分暖意。厅角燃着一炉檀香,青烟袅袅,驱散了秋日的微凉。
席间众人言语不多,气氛略显沉静。忽闻林景泽舅父轻咳一声,他身着藏青色锦袍,腰间系着素色玉带,虽为商贾,却自有几分儒雅气度。只见他缓缓执盏起身,对着主位的陈奎年深深拱手,鬓角的银丝在烛光下隐约可见。
“陈大人不弃草民商贾之身,愿屈尊与草民同桌用膳,实乃草民之幸。” 他声音略有些沙哑,却字字恳切,“草民不过一介商贾,朝堂之上,又无半分权势,难以为景泽、允泽兄弟二人略尽绵薄。唯有在商事之上,多予些分红,聊表这舅父的舐犊之心。”
他顿了顿,指尖微微发紧,杯中酒液荡开细碎涟漪,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这两个孩子,草民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自小就性情纯良,重情重义。可林府没了长辈照拂,前路难料,兄弟二人苦苦支撑,实在不易。只求陈大人与陈家大爷、二爷,日后能多费心提点帮衬,草民感激不尽!”
言罢,他不再多言,仰头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酒水顺着唇角滑落些许,他也未曾擦拭,只对着陈奎年再次拱手,方才缓缓落座。
陈奎年缓缓放下酒盏,眉宇间带着三分谦和、两分恳切,温声道:“柳兄此言差矣,‘草民’二字实不敢当。今日能与兄同席对饮,本就是冥冥中缘分注定。之前虽也见过数面,却每次都是匆匆而过,未曾同桌对饮。景泽、允泽二位贤侄,素来品行端方、行事磊落,老夫素来敬重。何况允泽已是我陈家东床快婿,我夫妇二人对他视如己出。柳兄只管放心,往后贤侄若有需用之处,老夫与犬子定当鼎力相助,绝无半分推托。”
话音刚落,林景泽站起身来,双手捧起酒樽,对着柳宏博深深一揖,语声带着几分感念与愧疚:“小舅父,自我父母离京后,这些年我兄弟二人孤身在京,全赖小舅父费心照拂、多有看顾,方能安稳至今。景泽心中感念不已,却也深知多有亏欠。自迎娶俞氏过门后,小舅父一家便甚少踏足我林家宅院,我虽不知其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俞氏性子素来争强好胜,若有言语冒犯舅父舅母之处。今日当着诸位长辈的面,我代她向小舅父、舅母赔罪,望二位长辈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她一介妇人计较。” 言罢,他将酒樽中的酒一饮而尽,再次躬身行礼。
柳宏博抬手虚扶一把,脸上紧绷的神色渐缓,端起酒樽与他遥遥一:“景泽,快起身。你父母不在京中,我身为长辈,照拂你们兄弟本是分内之事,何来‘亏欠’一说。”
他呷了口酒,语气添了几分释然:“不过是妇人之间有些言语磕碰,不值当挂怀。你既今日把话说开,又这般诚心赔罪,我与你舅母岂有不依之理?”
林允泽见状,忙起身执起酒壶,快步上前为柳宏博添满酒樽,酒液清冽,沿杯壁缓缓流淌,泛起细密酒花。
他举杯朗声道:“这些年我在京中奔走,不知在舅父的飘香楼白吃了多少回酒食,有时还带着同僚好友一同前往,舅父与舅母从来二话不说,分文未取,待我与兄长当真如同亲儿一般。单凭这份厚待,我便该敬小舅父一杯,聊表心意!”
柳宏博抚须大笑,眉眼间尽是慈爱:“你这孩子,倒还记着这些小事。你与景泽自幼在我跟前长大,本就和我家孩子没两样,自家晚辈上门吃饭,哪有收钱的道理?”
“那舅父可得满饮此杯!” 林允泽举起酒樽,与柳宏博的杯子轻轻一碰,清脆作响。
柳宏博眼中笑意更浓,爽快应道:“好!今日高兴,便依了你!” 说罢,手腕一扬,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神色酣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烛火摇曳,众人脸上皆染了几分醉意,话语也渐渐多了起来。
陈季晖执杯浅酌,目光扫过柳宏博,由衷赞叹道:“久闻令尊柳太傅博学多才且品行高洁,朝堂内外无不敬重,当年更是先帝倚重的肱骨之臣,实乃我辈楷模。”
这话似触到了柳宏博的心事,他端着酒樽晃了晃,酒液溅出几滴,醉眼朦胧间,神色添了几分怅惘与萧索。他长叹一声:“想我柳氏一门,当年也曾煊赫一时。先父任太傅之时,府邸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前来求教问学、攀附结交者络绎不绝。可自先父驾鹤西去,柳家便渐渐没了往日的光景。”
他呷了口酒,目光飘向远方,似在追忆往昔:“大哥曾任国子监司业,那些年勤勤恳恳,一心钻研学问、教化生员,口碑极好,本是柳家重振门楣的希望,奈何命运弄人,他年纪轻轻便染病离世,空留遗憾。二哥自小苦读,十年寒窗,总算在科举中崭露头角,眼看着就要出仕,谁曾想一次出游泛舟,竟意外失足落水,把性命给丢了,两人连个子嗣都没留下。”
说到此处,他语气愈发沉郁,满是痛惜:“家中姊妹本就稀少,只一个妹子,自幼锦衣玉食,受尽宠爱,嫁得也算是门当户对。可丈夫却偏偏站错了队,卷入朝堂纷争,最后落得个流放岭南的下场。”
末了,柳宏博自嘲地笑了笑,眼中满是无奈:“可叹先父满腹经纶,一生育人无数,却偏偏生了我这么个不成才的儿子。我自幼无心学问,对经史子集毫无兴趣,反倒痴迷于经商逐利,为此先父没少训斥教导,可我始终改不了性子。如今柳家落到这般境地,我虽守着几分家业,却终究没能光耀门楣,辜负了先父的期望啊。” 言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满是落寞。
陈奎年放下酒樽,身子微微前倾,眼神迷离道:“柳兄此言差矣,何谈‘不成才’?人生在世,各有志向,并非唯有仕途功名才算光耀门楣。”
他换个舒服坐姿,接着说道:“令尊身为太傅,育人无数,早已是朝堂佳话、后世楷模,柳氏门楣本就因他而熠熠生辉。兄台经商有道,守着这份家业不说,还能照拂亲友、庇护晚辈,这份担当与能力,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林景泽亦起身拱手,附和道:“小舅父,陈伯父所言极是。外祖父身为太傅,一生桃李满天下,风骨卓绝、学识传世,早已是朝野称颂的佳话,柳氏门楣因他而光耀四方,这份荣耀,绝非寻常功名可比。”
“小舅父经商有道,将飘香楼经营得声名远播,成为京中人人称羡的产业,这已是常人难及的本事。更难得的是,您心怀仁厚,对亲友晚辈百般照拂。外祖父的学识风骨,您的沉稳担当,都是柳家最珍贵的传承。”
柳宏博晃了晃发胀的脑袋,指尖揉了揉眉心,带着几分酒后的怅然叹道:“景泽这孩子,沉稳可靠,确实是个难得的好男儿,只可惜啊,没能娶个知书达理、顾全大局的好妇人。”
他端起酒樽抿了口,目光暗了暗,又添了层憾意:“说起来,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便是没得个儿子承继柳家香火。湘儿嫁去了江南曾家,诞下三子二女,过得也算锦衣玉食,可倩儿.......”
林允泽闻言蹙眉,接口问道:“倩儿表妹十年前不是嫁入金陵白家了?听闻妹夫是一家书院山长,饱读诗书、品行端方,难道他让表妹受了委屈?”
柳宏博长叹一声,眉宇间满是郁结:“倩儿嫁入白家十年,始终未能诞下子嗣。她婆母性子古板,为人刻薄,本就对她诸多挑剔,上月家书传来,竟说要休弃倩儿另娶 —— 只道他家长孙须是嫡出,断不能容庶子承祧。你舅母闻讯已派了车马仆从,去金陵接她回府,算算时日,这几日也该到了。”
厅内一时静无声息,唯有檐外风声低咽。这世道,女子若无子嗣傍身,纵有贤德才情,亦是举步维艰。
林景泽执盏浅啜,神色恳切:“倩儿表妹知书达理,聪慧灵秀,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何愁觅不到良配。此番脱离白家,于她而言未必不是转机。我在京中认识几位品行端方的同僚挚友,表妹若有再嫁之意,我便替她留意着,也好帮衬参详一二。”
柳宏博闻言,醉眼倏然一亮,酒意稍褪,添了几分郑重。他搁下酒樽,身子微微前倾,朗笑道:“依我今日醉话而言,倒不如让景泽你纳了倩儿去,我才真正放得下心。你也知晓,倩儿是我三十岁上方得的爱女,疼惜之情自不必说 —— 真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凝望着林景泽,语气愈发恳切:“这丫头自小娇养长大,性子纯良温婉,在家中从未受过半分委屈。往后她嫁与旁人,我终究难安,生怕她到了别家,再遭婆母磋磨、受夫君怠慢。唯有托付于你,我方能真正安心。你的人品、样貌、才干皆是上乘,我与你舅母打心底里对你甚是满意。”
林景泽闻言,连忙摆手推辞:“舅父,此事万万不可!断断使不得!”
“倩儿表妹乃是您与舅母的掌上明珠,自幼娇生惯养,金枝玉叶般的人物,如何能屈居妾室之位?这于她而言,分明是天大的委屈,我断然不肯应允。”
他语气沉了沉,念及俞氏,眉宇间添了几分无奈与顾虑:“何况舅父也知晓,拙荆俞氏性子骄纵善妒,素来容不得旁人。先前她言行失当,我已将她禁足后院思过。可她父亲乃是朝中重臣,深得皇上器重,日后皇上若有倚重俞大人之处,难免会过问此事,届时我终究要将她放出。”
“表妹若真嫁入我府中为妾,以俞氏的脾性,必然不会容她。往后府中少不了明争暗斗,表妹恐要遭磋磨折辱。我岂能眼睁睁看着表妹跳入这火坑,受此无妄之灾?舅父疼爱表妹之心,我全然明白,可此事着实不妥,还请舅父三思。”
柳宏博听罢这番言语,脸上的醉意仿佛被一盆凉水浇散大半。先前的热切期盼渐渐褪去,只剩满心失落与怅惘。
他缓缓垂下头,语气沉郁:“出嫁的女儿被休归府,往后的日子怕是难有出头之日。旁人的指指点点、闲言碎语,便足以把人压垮。”
话至此处,他摆了摆手,眉宇间尽是无可奈何:“罢了罢了,是我今日酒意上头,失了分寸,强人所难了。此事往后再议吧,眼下也急不来。等倩儿归来,问问她自己的心意,再做打算不迟。” 言罢,他提起案边酒壶,给自己满满斟上一杯,仰头一饮而尽,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郁郁之色。
忽闻步履急促,松岩疾步迈入膳堂。他径至林景泽案前,附耳低语数言。
林景泽闻言,面上惊色陡生,先前醉意竟消去大半。他霍然起身,向座中诸人拱手为礼,声含歉意:“诸位见谅,家中突生要事需即刻处置,敢请稍候片刻。”
其话音刚落,陈奎年便起身附和:“今日宴席已然尽兴,不如就此作罢。景泽既有家事缠身,我等不便多扰,先行告辞了。”
柳宏博亦颔首称是,众人见状,纷纷起身辞行,片刻间便陆续离了林府,不复先前喧闹。
林景泽疾步赶往春华院,尚未入院,便闻婴孩啼哭与女子哭求声交织。跨进院门一看,只见俞瑶状若疯癫,抱着婴孩立在院中石桌之上。
妙蕊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哭求,只求她将孩子归还。周遭仆妇丫鬟皆面色惶惶,不敢贸然上前,只死死盯着石桌上的二人,议论纷纷。
林景泽心头一紧,快步冲进院中,先俯身扶起瘫软在地的妙蕊,随即抬眸看向石桌上的俞瑶,语气又急又沉:“我已给过你改过的机会,你为何还要如此行事?快把孩子给我!”
说罢,他便要上前去抱。俞瑶见状,突然将怀中婴儿高高举起,双目赤红地嘶吼:“你别过来!再往前一步,我便摔死他!”
这举动太过凶险,院中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林景泽脸色骤白。
他脚步一顿,强压下心头焦灼,沉声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俞瑶发丝凌乱,眼底满是偏执与怨毒:“放我出这后院!我要掌林府中馈,这孩子必须由我亲自抚养!否则,我便杀了他 —— 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们谁也别想得到!”
林景泽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试图安抚:“好,我答应会与你商议。你先下来,这般举着孩子,万一失手伤了他……”
“失手?” 俞瑶陡然尖声怒吼,声音凄厉,“你们一个个不都骂我是毒妇吗?既然担了这虚名,我便再狠毒一次又何妨!失手又如何?这一切,不都是你们逼我的吗!”
妙蕊再次跪地,哀求道:“二奶奶!求您高抬贵手,万万别伤这孩子!您要什么,婢妾都让您,哪怕是要婢妾的身家性命我也甘愿!您瞧瞧这孩子的眉眼,可不与新哥儿生得一般无二?还有颈侧那颗朱砂痣,连位置都分毫不差,您再仔细瞧瞧,仔细瞧瞧啊!”
俞瑶眼神一滞,疯癫的神色褪去几分,缓缓将高举的婴孩抱入怀中,指尖颤抖着拨开孩子衣襟。正要细看颈间是否有痣,妙蕊突然猛地扑上前去!俞瑶惊觉后,身形一旋,抬脚狠狠将妙蕊踹倒在地。
她再度扯开孩子衣衫,看清颈间光洁无痣,顿时目眦欲裂,厉声怒骂:“贱人!竟敢欺瞒于我!这不是我的新儿!林府之中,除了我的新儿,不许有别的孩子活着!” 言罢,她再度将婴孩高高举起,朝着地面狠狠砸下!
“不要 ——!” 妙蕊发出一声凄厉尖叫,眼前一黑,直挺挺晕了过去。
林景泽目睹此状,心脉剧震,足尖一点便飞身扑救,奈何终究迟了半步。眼睁睁见那婴孩重重坠地,他怒火焚心,酒意上涌更添狂躁,旋身一脚狠狠踹向俞瑶小腹。此脚力道沉猛,踹得结结实实,俞瑶惨叫一声,从石桌上仰面倒地,当场便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一名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的妇人,奋力扒开围观的人群。她目光扫过院中乱象,待看清地上气息奄奄的孩子,瞬间忘了呼吸,浑身颤抖着爬过去,将孩子紧紧抱入怀中。那孩子口鼻间满是鲜血,双目紧闭,已然没了生息。
林景泽怀中抱着晕厥的妙蕊,忽见一陌生妇人贸然闯入,眸中满是疑云。未及他开口盘问,那妇人猛地放下怀中稚子,拔下头上银簪 —— 寒光一闪,她转身对着倒地不起的俞瑶心口,狠命刺去!一下,又一下,簪尖染透殷红。直至俞瑶气息断绝、身躯再无半分动弹,她才力竭松手,瘫坐于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咽之声,悲恸欲绝。
妇人行凶之时,林景泽正欲上前阻拦,不意妙蕊恰在此时悠悠转醒。瞥见那妇人执银簪狠命刺向俞瑶,鲜血四溅,她顿时花容失色,死死攥住林景泽的衣袖不肯松手,身子簌簌缩了缩,顺势偎入他怀中,颤声道:“二爷,我怕。”
允泽将诸位宾客一一送登马车,转身回府,忽闻春华院方向传来凄厉哭声。循声而去,入目便是满院猩红血迹,一众仆妇面无人色、战栗不已。他心头猛地一沉,暗叫一声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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