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老槐树枝桠遒劲，红绸子绕着树干缠了两圈，风一吹就晃悠悠地飘，像老舅攥着衣角、按捺不住往戏台凑的心思。许前进搬来的小马扎还带着晒暖的温度，老舅坐上去，后背挺得比年轻时扛锄头还直，耳朵却早竖成了小雷达，眼睛死死盯着戏台口，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跟着远处传来的锣鼓点轻轻敲，敲得裤缝都起了细碎的褶皱。
“哎呀，前进呀，”老舅忽然侧过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像被风吹得发飘的戏词，“就喜欢这《王天宝下西州》，听了几十年都不腻，就是听不够啊。”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回戏台，像是在跟空气里的旧时光说话，“这回听了，不知道下回——我这余生里，还能不能再听到这么地道的调子。”
许前进心里一紧，赶紧往老舅身边凑了凑，手里的蒲扇又扇得快了些，风里带着槐叶的清苦气：“别这么想老舅，想听有的是机会。过段时间我们村的夏日嘉年华还得来班子，到时候我专门开车去拉你，你可别再像这次那样，自己揣着小敷包就往这儿跑，田埂上的草都长到脚踝了，摔着了可咋整。”
一旁的妗子赶紧打圆场，粗糙的手指剥着颗水果糖，糖纸在手里捻得沙沙响，递过去时还带着点体温：“放心好了，前进。我们这回知道厉害啦，上次老舅在田埂上趔趄那一下，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往后再听戏，肯定先给你打电话，等你接了再出门，绝不鲁莽。”
香玲这时端着个竹篮走过来，竹篮边还挂着块蓝布帕子，她从里面掏出一包油纸包着的瓜子，塞到老舅怀里时，指尖还带着点刚炒完的温度：“那就好那就好，赶紧听戏吧老舅，你看戏台帘都动了，角儿都要上场了。”她自己也抓了一把，指尖捏着瓜子壳轻轻一嗑，脆响混着远处飘来的胡琴声，倒比正儿八经的戏文先有了烟火滋味。
“太客气了，你瞧你们，”老舅接过瓜子，油纸哗啦啦响，脸上的皱纹像被风拂过的麦浪，舒展开些，可话锋一转，又低了声，像落了层薄霜，“哎，如果你娘在就好了，她以前也爱听这个，总跟我抢着唱旦角的词儿，可惜啊，你娘没享着现在的福，没听够这戏，也没吃够你媳妇做的菜。”
许前进心里咯噔一下，像被胡琴的弦崩了下，赶紧拍了拍老舅的胳膊，胳膊上的皮肤松松垮垮的，却带着点韧劲儿，把话头岔开：“好了老舅，看戏吧，别再提过去的事了。你听，胡琴都拉响了，这调子多亮。”
老舅点点头，不再说话，眼睛牢牢锁在戏台上。那柳琴戏的调子一出来，脆生生的，带着乡土里的鲜活劲儿，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清爽又带劲，老舅跟着轻轻哼，手指在膝盖上的节拍也准了，连带着脸上的皱纹都跟着动。进子在一旁跟着凑趣，时不时跟老舅搭两句戏词，错了还被老舅笑着拍一下手背；香菱则安安静静地嗑着瓜子，嗑出的瓜子仁都先放在老舅手边的小碟子里，偶尔给老舅递颗剥好的，指尖碰着老舅的手，还能感觉到老舅手心里的薄汗。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像裹了层薄棉，不知不觉就把一上午的时光都浸软了，连戏台子上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
直到戏台子上的角儿谢了幕，老舅还意犹未尽地拍着手，巴掌拍得通红，嘴里念叨着“好，好嗓子！这旦角的腔儿，比去年的还亮”。香玲这时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瓜子壳，笑着说：“哎呦，听了一上午戏，都有劲了吧？饭都做好了，咱们回家里吃啊。上饭馆你老嫌我们破费，我家小叶就在家里做的，都是你爱吃的，特意按你说的口味，少放了盐。”
老舅一听，赶紧扶着小马扎起身，腰杆又弯了些：“行啊行啊，简单弄两个就行了，别太麻烦，我跟你妗子都不挑嘴。”
“这老舅走外甥家，还不跟自家一样吗？”香玲挽着妗子的胳膊，许前进则挽着老舅的胳膊，老舅的胳膊瘦得硌手，他特意放轻了力气，慢慢往家走，“以后可别这么说，你要是总嫌我们客气，我们可就不敢常请你来了，该不好意思了。”
妗子在一旁附和，脚步迈得慢悠悠的，跟在后面：“是啊是啊，咱们都是老农民，一辈子跟土坷垃打交道，有口热饭吃就行了，不用那么讲究。我跟你老舅都不挑嘴，粗茶淡饭就挺香。”
几个人说说笑笑地到了家，刚推开院门，一股香味儿就扑了满脸，混着院子里月季花的甜香，勾得人肚子直叫。餐桌上已经摆好了菜，红亮亮的辣子鸡堆得冒尖，鸡皮脆得能看见油光，上面撒的芝麻还闪着亮；小炒牛腰泛着酱色的油光，葱丝和红椒丝衬得格外好看；砂锅里的羊肉汤咕嘟着小泡，热气裹着膻香飘出来，汤面上还浮着层清亮的油花；还有一大碗炖排骨，骨头缝里都渗着肉香，连骨头都炖得泛白。老舅凑到桌边看了看，眼眶微微发热，像蒙了层雾，他拉着许前进的手，手心里的薄汗沾了许前进一手：“小叶啊，你这大厨太厉害了吧，你说是吧前进，你们一家子太用心了，这都是我爱吃的，连我爱吃辣子鸡里的鸡皮，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四处扫了一眼，屋里的家具还是老样子，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又问：“和平呢？这孩子哪儿去了？饭点了咋没回家？赶紧叫和平一块吃，我还带了块山楂饼给他。”
小叶这时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摞碗筷，碗沿还冒着热气，笑着说：“舅姥爷，和平在厂里吃，中午不回来了，他说厂里今天炖了肉汤，让您跟我们好好吃。咱们吃吧，舅姥爷、舅奶奶，快坐，菜要凉了。”
“好，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开始呗。”老舅在桌边坐下，刚要拿起筷子，就见许前进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滕公特窖，玻璃瓶上还沾着点灰，拧开盖子的瞬间，一股醇厚的酒香就飘了出来，绕着屋子转了圈。
“老舅，喝两盅。”许前进给老舅倒了杯酒，酒液清亮，倒在白瓷杯里泛着光，又给自己满上，“这是我上次去镇上特意给您买的，知道您爱喝这个。”
老舅眼睛一亮，像被戏台子上的灯光照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脸上立刻有了光彩，皱纹里都透着红：“哎呀，还是我外甥知我心啊！我这一天三酒，早中晚都得抿两口，多少得喝点，不喝我心里就跟空了块似的，难受。”
“那就好那就好，少喝少喝，勤喝着点就行，别贪杯。”许前进笑着，夹了块肥瘦相间的腊肉放到老舅碗里，腊肉炖得软烂，一夹就颤巍巍的，“来，老舅，吃块肉，垫垫肚子。”
香玲也给妗子夹了一筷子牛腰，牛腰嚼起来脆嫩，还带着点酱香：“妗子，吃块小炒牛腰，补补劲儿，你最近跟地里忙活，肯定累着了。”
妗子赶紧摆手，筷子在碗里摆了摆：“好嘞，不用不用客气，香玲，我自己来，自己来。”她夹了块牛腰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眼睛都亮了，忍不住点头：“嗯，味儿正！比镇上饭馆里做的还香，小叶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瞧你们这样，”老舅吃着肉，喝着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点，他用袖子擦了擦，心里熨帖得像被热水泡过，可还是忍不住说，“总这么客气，又是给我夹菜，又是给我倒酒，我们都不好意思常来了。”
“您这话说的，”许前进给老舅又添了点酒，酒液在杯里晃了晃，“您能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家里热闹，比啥都强。”
餐桌上的气氛热络起来，小叶拿着排骨钳，给老舅剥着排骨，骨头上的肉都剔得干干净净，放进老舅碗里；香玲时不时给进子添汤，汤里还加了点葱花，鲜得很；许前进则陪着老舅喝酒，听他讲以前听戏的旧事，讲他年轻时跟许前进娘一块去邻村看戏，走了十几里路，回来时鞋都磨破了。 辣子鸡的辣、羊肉汤的鲜、排骨的香，混着滕公特窖的酒香，还有一家人说说笑笑的声音，把小小的屋子填得满满当当，连窗台上的月季花，都像是被这热闹气熏得更艳了。老舅喝得脸上泛红，话也多了起来，一会儿说戏里的王天宝多机灵，一会儿说以前跟许前进娘听戏时，她总爱跟自己抢位置，虽然偶尔还是会叹口气，念着“你娘要是在就好了”，但更多的时候，是笑着的，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
许前进看着老舅的样子，心里也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火炉。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有戏听，有好酒，有家人围坐，有一桌子爱吃的菜，连空气里都是踏实的味道。老舅大概也这么想，喝到兴头上，他端着酒杯，手微微发颤，看着满桌的人，轻声说：“这样的日子太棒了，热热闹闹的，真不知道能不能天天有。”
许前进心里一动，赶紧说：“能，怎么不能？以后您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听课，我就拉您去听；想吃啥，香菱就给您做，保准合您口味。”
老舅笑着点头，又喝了一口酒，眼睛里亮闪闪的，像是把这满桌的烟火气、满屋子的热闹劲儿，都装进了心里。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洒进来，落在餐桌上，把菜色照得更鲜亮；风吹过院子里的月季花，带来一阵淡淡的香，飘进屋里，混着饭菜香，格外好闻。日子就这么慢悠悠地，在戏声与饭香里，铺展成了最踏实、最温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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