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河之上一艘漕船轻轻摇晃着，船舱中一个仆役将刚吃完的早饭餐具收拾起来。
船顺着飘着些许浮冰的河道缓缓航行，这里是大运河最后一段未曾封冻的航道，船工们收好帆，小心驾驶着往京师方向前进。
船舱中的管家打开窗上的竹帘，走到向中弗身边，“老爷，过了今日就要上岸换车，再走三日便能到京师了。”
“嗯，你去通知那两位老乡，让他们提前整理下行装。”向中弗停下手中写着的文稿，抬头看了一眼管家。
“一早就和他们说过了，还有那些甘薯都清点过，还没发现有霉烂的。”管家恭敬的回答。
“好，看来我们这时候出门就对了，天凉了好贮存。”向中弗高兴的放下手中毛笔，捋须笑了起来。
管家往砚台里添了些水，帮他研磨，一边恭维道：“都是老爷高瞻远瞩，趁着冬日出门，才能保住这许多甘薯不坏，还寻了那擅长耕种的姜三过来，到时候又可以搭上探花上官大人。”
“也非老夫刻意安排，就是上官子繁父母托人带话，要将他一个随从的家眷捎带上京，这才顺嘴提了一下，连他庄子上的佃户也一起过来，免得说老夫是要独揽功劳。”向中弗看着管家的动作，神情略带得意。
“老爷心系天下，岂是那些迂腐之人可以妄议的，这整个江南道也就数老爷种得多，又将栽种之法编写成书，广为流传，我看老爷这份功劳就是独一份的。”管家顺着继续夸赞。
“哎，不能这么说，如上官槟这般的后辈也是要提携的嘛。”向中弗摆摆手，让管家停止研墨，提笔沾了点墨，正要下笔，又想起什么，招手让管家过来。
管家附身凑过来，向中弗低声道：“到京师后记得马上到宫中一趟，问下董公公，陈掌柜的妹妹与那何掌柜的女儿，到底有无入选太子侧妃。”
......
皇宫朱红色的墙壁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太阳通过雕花窗棂洒在一间狭小的厢房内，映出斑驳的光影。
陈秀女关上窗缝，走过去靠在何秀女的身边，“何姐姐，到现在还没消息，你说今日会不会定下来啊。”
“你都问了多少遍了，我比你还着急呢。”何秀女做着绣活，头也不抬的说。
陈秀女拉着何秀女的手嘟着嘴道：“何姐姐我可要和你说好啊，往后我都跟着姐姐，过几年生儿育女，那可热闹了，要是何姐姐先有孩子，我就帮你带，等我生了姐姐再帮我带。”
何秀女白了她一眼，没好气的开口：“都不知道有没有选中，就想着生儿女了。”
“那一定得是我俩啊！何姐姐你昨天一身多漂亮啊，我看着和仙子一样。”
何秀女想起昨日的选拔，嘴角不由翘起，那热闹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
这趟选秀因为太后身体不适，就交给皇后一人主持，根本没有安排琴棋书画之类的考校，只是让这些秀女分批上去请个安，略对答几句，总之就是看看容貌身量，还有谈吐对答这类。
这就让原本才艺欠缺的两人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有白芷儿提供的现代改良服饰，她们一出现就成了场上焦点。
想到昨天自己身着乳白色方领刺绣琵琶袖加绒上衣，内穿绿色刺绣对襟立领绸衣，搭配深绿色印有栩栩如生的荷花图案马面裙，在一众女子艳羡的目光中徐徐步上大殿，皇后都被惊艳了一下的表情。
何秀女想到这里笑了起来，她放下针线趴在陈秀女耳边轻声道，“妹妹你昨天看着也特别富贵，那身重工刺绣的比甲真好看，还有那套头面，我看她们都看呆了。”
陈秀女得意的一翘下巴，哼了一声，“那是，我家反正不是大户人家的斯文人，琴棋书画是比不过别人，我就把那套白仙姑给的头面全戴上，反正我脑袋大，多少件都不怕。”
“对对，我看啊，等太子殿下看到你满脑袋黄金，往后有什么封赏都不给你了。”何秀女捂着嘴，点着陈秀女的头，笑得前仰后俯。
“那可不行，我可不嫌钱多，你可别乌鸦嘴，日后若是少了封赏，我就拿你的用。”陈秀女说着就往何秀女的腰上抓。
何秀女双手连连挡住，口中笑道：“好了，好了，日后定然都是给你的......“
正说着，门吱呀一声打开，走进来两个披着斗篷的女子，正是住在这间屋子里的另外两个秀女。
其中一个黎秀女看到她们笑嘻嘻的样子，冷笑一声对另一人说：“黄姐姐你看，这两个人也太吵了吧，不通文理之人就是粗鄙。”
另一个女人接话：“可不是，就看昨天那样，一个花枝招展好似舞姬，一个满头珠翠庸俗不堪，一股市井之态。”
何秀女呆了一下，嘴角抽抽着正要反驳，陈秀女已经唰的一下站起来。
她两手往腰间一叉，板着脸对黄秀女道：“你俩一路上还没够吗，整天讽刺我们这不懂那不懂，还整日使唤何姐姐，怎么，现如今气不过我们比你强了。”
“什么你们比我强，就你等商户之女，还想与我们书香门第相提并论？”黄秀女气嘟嘟的甩了下袖子，她是秀才之女，虽然不是官宦世家，自诩也是读书人的女儿，见这两个父辈都是生意人，一直就看着不顺眼。
黎秀女过来捡起何秀女放在床上的绣品，指着上面对黄秀女道：“哎，别说，要说到底是家里开布庄的，看何秀女这绣活多好，往后要是黄姐姐入选侧妃，我看可以留着何秀女做绣娘啊。”
说完将手中绣品随意一丢，那绣品连带上面的针线一起掉在床边地上，她就像没看见一般，一脚踩上去，拉着黄秀女的袖子往另一边走去。
嘴里念叨着：“别理她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还真以为自己卖弄一番就能入了皇家之眼，等着瞧吧，选谁也不能选中她们。”
“你-”何秀女眼看着自己快完成的绣品被人践踏，眼眶瞬间就红了，她站起来就要上前理论，陈秀女已经一把抓住对方的衣服，指着地上的绣品道：“别欺负人，快捡起来。”
黎秀女一挥手打掉她的手，黄秀女也上前一步拦住，四人横眉怒目，刚要互相指责，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屋内四人都偃旗息鼓，这里入宫后规矩极严，而且日常还有管教嬷嬷和太监暗自观察她们的言论品行，所以她们在人前从不敢表现出一丝不妥，听到有外人过来，四人立刻四散而开，各自端正坐下。
只见吴嬷嬷带着一名手持拂尘的宫女，笑眯眯的走进屋内。
屋内四个人心如擂鼓，知道她们之中必定是有人入选了，全都紧张的屏住呼吸。何秀女全身微微发颤，手紧紧握住陈秀女，两人互相靠在一起。
在四双期盼的目光注视中，吴嬷嬷朝何、陈二人示意后，宫女恭敬上前，微微福身道：“两位姑娘，恭喜了。方才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已定下人选，二位皆已入选为太子侧妃。请随奴婢前去领旨谢恩。”
何秀女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涌出欣喜的泪光，低声道：“陈姐姐，我们……我们真的入选了！”
“对，何姐姐......”陈秀女也紧紧拉住对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一起跟在宫女身后走出屋子。
黄秀女也和黎秀女互相对视一眼，脸色苍白的看着她们离开，鼓起勇气拉住正要离开的吴嬷嬷，问她：“嬷嬷，如今为何不看才艺，竟然选中这两人呢。”
吴嬷嬷目光如刀般扫过两人，冷声道：“这话是你能问的吗？皇后娘娘要的是贤良淑德、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的女子，什么才艺能比得过子嗣重要，若是再让我听到这等闲言碎语，休怪我不客气！”
......
“直隶巡按张知奏，西北道流寇有关帝、穿山豹等十余支......”
深夜的乾和宫西暖阁，皇帝还没有翻嫔妃的牌子，他暂时没有那个心情。
他手上拿着两份奏疏，第一封是直隶巡按张知写的，弹劾西北兵备道邓院朝，说他遇到流寇竟然逃跑，任凭几股流寇进入直隶地区。
皇帝的脸色极为难看，似乎有一股气憋在胸口无法喘出去。
太监董孝义不敢直视，在一旁点好檀香掩饰着不安，想了下，就屏退几个宫女，对皇帝低声道：“万岁，向中弗递上来一封奏疏，没有走常例的路子，是直接递到郑阁老家中的，郑老先生不敢擅处，悄悄给奴婢的，请皇上御览。”
皇帝有点意外，向中弗这个人是先皇时候的朝臣，当他登基后不久作为阉党被前任首辅打压下去，他都快要将之忘记了。
“拿过来。”
董孝义小心的递过去，皇帝把那张纸拿在手上，脸色从暗转明，渐渐露出欣慰的笑容。看完后看着收拾茶碟的董孝义，开口道：“孝义，你看过这个没有？”
董孝义吓得连忙跪倒：“奴婢不敢，郑老先生呈给万岁的，奴婢怎敢拆看。”
“拿去看。”
皇帝伸手递给他，这位小宦官惶恐的接过来，看着看着嘴巴越张越大。
向中弗呈上来的是一封劝农策，里面主要记载了一种新发现的作物，称做甘薯，说这种甘薯又称红薯，在洪水过后的沙土地栽种后，居然能收获高产的粮食，亩产达到千斤以上。
“皇上，这是祥瑞啊......”
皇帝闭上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要是在平时，他也不太在意这种祥瑞之物，可如今日日看到的不是兵败就是灾害，突如其来的高产红薯，就显得难能可贵。
现在朝中自从袁宗远被免职，内阁中一边倒的都以吴力铭马首是瞻，暂时没有人与之抗衡，一些下面的官员也更迭掉了不少，新上来的官难免不会是吴力铭派系，这让皇帝觉得也需要一些非吴派的官员来平衡了。
沉思了很久，皇帝睁开眼对董孝义道：“孝义，你觉得该怎么办？”
董孝义头脑灵活，他虽然比不得张福喜这般最有势力，但这几年都是负责夜间值守的太监，对这位万岁的心思也有所了解，一向都是急于办成事情。
常常一言不合就将官员罢官免职，甚至直接下狱斩首，但对一些合他心意的人，又会快速提拔，就好比前阵子的上官槟，可以直接连升三级。
这个向中弗显然属于合他心意的人，便大胆道：“皇上，奴婢觉得，这向中弗能潜心农作，又自己出书宣扬，这奏疏也提到上官槟与他一起，可见这两人都能为家乡百姓谋求福祉，如这般栋梁之才，都改破格提拔。”
“好。”皇帝一拍桌案，起身开始口述：“加向中辅右副都御史，授正四品官，即刻到任。”
董孝义连忙研墨提笔写下，写完后望着皇帝，看接下来还有没有其他的内容。
“至于上官槟。”皇帝停顿了一下 ，走到桌边拿起第二份奏疏。
打开看了下，皇帝摇摇头，“上官槟刚到任没多久吧，就接连有御史弹劾他纵容土匪抢掠，侵占民田，看上去与当地缙绅势同水火啊。”
董孝义陪着笑说：“只怕是上官大人一心为公，得罪了地方士绅也不可知。”
皇帝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哦，是吗？”
董孝义吓得一个激灵，赶紧重新跪倒，把头埋下：“皇上，这是奴婢猜测而已，以后一定不再胡说，扰了皇上圣断。”
皇帝低下头轻轻道：“起来吧，这些事原本就有可能。”
然后丢下奏疏，对董孝义说：“接着往下写，令向中弗到平江府巡视，核实御史弹劾上官槟之事。”
看这董孝义写完后退下，皇帝用右手重新拿起第二份奏疏，自语道：“上官槟，有所求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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