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瑾神色一顿。
那一瞬间，他仿佛有片刻动摇。
但很快，他的眼神重新被不知从何泛起的怒意与悲怆淹没。
他远远看着她，咬牙切齿：“凤国……凤国……最后一刻，你果然还在想着你的凤国，你的百姓！他们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凤岁稔一愣，喉头发涩，她停了停，哑着声音缓缓开口：“我终究是君王之身……理应……”
“够了！”东陵瑾猛然厉喝。
他声音中夹杂着太多情绪，仿佛积蓄了多年痛楚的火山爆发。
他双目赤红，在那一刻，理智被冲动占据，东陵瑾怒指着凤时和：“我只想知道！我到底算什么？！你怀我，是耻辱吗？我被生下，是罪孽吗？！”
“我幼年被家奴欺辱，你在后院诵经祈福，说是为国为民祷告，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为偷生穿梭于府邸狗洞，去街上抢食，被人追打辱骂，日日提心吊胆，想求你怜悯庇佑，你是怎么做的！你的耳朵被佛经堵住，听不见门外亲子的哭求！”
“后来我被送往东陵本家，被我根本不知道的亲爹当众斥骂，又被人嘲笑爹娘不爱，饱受同族子弟针对！我咬牙坚持，独自逃离本家拜入天行宗门下，以为终于能逃离苦海，得你喜爱，但你却送来一柄灵剑以示断缘！”
“凤时和！我也是凤国子民啊——就算抛去孩子的身份，在我正式踏入修道之路之前，我不是凤国子民吗？！你不是说你爱凤国百姓胜过自己性命吗？”
“可我……我呢？！”
“你和凤岁稔——我的亲娘、我的亲姑母——从未给过我哪怕一丝真正的爱与怜悯！！”
东陵瑾呼吸急促，双目赤红，他从来不曾忘记深埋心底的怨与恨。
“我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
“既然如此厌恶，为何当初不干脆打掉我，我何必出生此间饱受白眼坎坷！我是欠你们的吗！”
“你们根本没有对我的降生怀有期待，根本不爱我！为何不直接杀了还在你肚子里的我！”
凤时和倏地捏紧了手指，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不是的……娘亲怎么可能……”
她的心底猛地涌起一种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冲动——她想告诉他，想告诉眼前眼带怨恨的孩子，告诉他一切真相。
但东陵瑾歇斯底里的愤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重重喘着气，理智重新让他恢复成了先前冷漠阴沉的人。
他紧紧闭着赤红的眼，终于按下了翻涌激荡的恨意，旋即转身大步离开。
冷寂深重的夜色中，只有他嘶哑的声音留在原地：“凤时和，你从来没有想过回头看看我。”
檐角宫铃缓缓摇晃，声音哀婉，如同辉煌宫阙里，君王清幽低诉的哀鸣。
凤时和怔怔地看着东陵瑾消失在黑夜的背影，眼角清泪缓缓流下。
她怎么可能不爱他？
她是将军府的嫡女，自有清骨，却因意外被强迫玷辱，怀上了不该存在的孩子。
那时候的局势下，无论出于个人傲骨还是家族安危，这个孩子都绝不能留下。
凤氏一脉隐藏自己多年，始终沉于凡世，不曾与修道之事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但她却意外与修士有了孩子。
她不知道那个孩子会展现出什么天赋，是女孩还是男孩，是否也继承了凤氏隐瞒的体质秘密。
太多的不确定性让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决定打掉他。
可就在她端起落子汤的那一刻，腹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踢动，仿佛那尚未成形的小生命在奋力呐喊，不甘地提醒着她他的存在。
那一刻，她的心软了。
她不顾妹妹的阻拦，甚至不惜配合东陵业那卑劣的计划——她选择生下他。
她为他取名“瑾”，那是她一生最温柔的私心——她视他为珍宝，美玉无瑕，他绝不是她的污点。
她也希望他如珍玉一般，温润自持，不负将军府清白的家风。
她从未将那段耻辱与痛恨投射在他身上，由她选择降生与否的孩子是最无辜的存在。
可她无法保护他，无法在他身旁做一个明目张胆的好娘亲。
东陵业知道孩子并非亲生，却仍要她生下，只为掩盖他不能人道的丑闻。
对外，他要的是“有子”的名声；对内，他对这个孩子不屑甚至厌恶，视其为羞耻的活证据。
若不是因为东陵业对她心怀愧疚，阿瑾绝不可能安稳长大。
可她因为“错失清白”，要“心灰意冷闭门求佛”，也不能表现出对阿瑾的哪怕一分关心。
东陵业对她的愧疚只是因为强迫她生下了阿瑾，但绝不代表他愿意看见她走出阴霾、还对阿瑾产生爱意。
那是他的族兄与他的妻子“苟合”的骨肉，对东陵业那种深沉心傲的人，那根刺永远不可能被拔除。
她所能做的，便是表面疏离，暗中庇护，她在府中为他留出一方可以自由出入的天地，再悄悄托付岁稔遣人在外保护他的安危。
后来阿瑾的灵根觉醒，被本家看中，她以为凭阿瑾的天赋，去到那会比留在府里过得更好，所以便假装不在乎他的去留，没有出面阻挠。
她不知他在东陵本家也受到了偏见欺凌，她高估了修仙者的斩念断缘，原来仙人之地也如凡人勾心斗角。
那柄知晓他拜入天行宗的灵剑，也只是知道他成为了剑修后，想祝贺他罢了。
这些话，那些过往，凤时和尽数咽回腹中，她静默地看着那殿门外，紧攥着心口的衣服，无声地流着泪。
她知道，若她现在喊一声，以修士耳力，阿瑾绝对能听到。
可她现在说那些话，还有什么用处呢？她喊出声了，阿瑾还会回头吗？
天地将倾，世间将亡，过往与未来，都会消失在现在。
她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她把她的孩儿带到此世，却让他饱尝苦楚坎坷，他明明出生凡尘，但在这短暂的一生，却从未体会过半点尘世温情。
她愧对阿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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