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的变化，只有夏冬两季感觉最深切。
每到深秋初冬，牢狱内总有邻居死去，然后那扇门就会被打开，呆在里面的人终于有机会可以见到天日。
但这个时候，早已是魂归魂，魄归魄。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死了一会会怎么处理。
会有亲人来接吗？
亲人还健在吗？
长久待在这里的人，年长一些的还可以躺着慢慢回忆从前，年轻些的，从一开始的狂躁到最后的郁郁寡欢，只需要五日。
这里一天只吃一顿，其余的，都得靠外面的人送银子。
李毓灵的隔壁，也就是那位呼吸很粗重的人，她告诉李毓灵的。
或许是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久，许久没有见过外边的新鲜事物，陡然出现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人，那位女犯人来了兴致。
李毓灵并不能很清楚地听清她的话，许多时候都听见她的咳嗽声。
她咳得十分响亮，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咳出来，每当这样动天震地咳一次，甬道内就会传来粗犷的咒骂声，似乎是在抱怨这堪比打雷的咳嗽声音吵醒了他们。
总之，每一次咳嗽后，李毓灵的耳边总要等待许久才会安静下来。
李毓灵一开始并没有选择去坐在稻草堆上。
她感受过那堆稻草，湿哒哒的，她虽看不清，但触觉和嗅觉都在告诉她，这堆稻草不碰为妙。
她只动了一次稻草，老鼠与虫子的声音就响个不停。
李毓灵起身，在小小的牢房内慢慢走。
她静静地感受着方才感受过的风，顺着那感觉寻过去，却又没有。
有风的话，那么总是有孔洞的。
可是牢房内，真的会有人能把厚一丈的墙壁打出孔洞来吗？
李毓灵耳边传来模糊的声音，是来自隔壁，她走过去，短暂地取下幕离磕了磕墙壁，以回应那人的问题：“你还好吗？”
声音并不响亮，但一墙之隔的乌娘却是感受到了，她整个脊背都靠着墙，重重地呼吸两声，眼睛发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劲地说话。
“你是因为什么被关起来的？我瞧着你年轻，想来没有孩子吧，没有孩子好啊，外面没有记挂，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孩子过的如何，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上学，若是健康活着，想来也是到了该念书的年纪了。”
李毓灵安静地听完她说的这一段话，然后是很久很久的咳嗽，这一次咒骂声少了，只有一两声如犬吠，说了两句便没有声息。
乌娘臃肿的身体堆在稻草上，压的稻草堆扁扁的，她挠挠头，不甚在意地从中取出虱子，将其捏爆，发出轻微又短暂的声响。
像记忆里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家里放爆竹的声音。
“你见过烟花吗？我记得一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忘记了是谁写的，是我阿爹教我的，他是个秀才，念过很多书…”说到这里，乌娘像是难受得紧，连喘好几声，嗓子里像是被人灌了一大把沙子，听起来粗糙得很，“我的嗓子…你别害怕，从前乡亲总夸我是百灵鸟，只要天一晴，我就在田头上唱歌，日头好晒啊，晒的我脸像石榴花，你见过石榴花吗，很大很大的石榴花，很高很高的石榴树。后来…后来…”
乌娘的声音轻了下去。
李毓灵又用幕离敲了两下墙壁，她等待着乌娘将她的往事说完，慢慢地说出关于牢房内的事。
这两件牢房四周都没有人，在李毓灵来之前，乌娘就像一粒被单独拿出来的沙，没有人在意，没有人记起，她就在这小小的牢房内，不断咳嗽，咳嗽声越来越响，吵醒别人，然后听他们的骂声，好让她觉得她是活着的。
有的时候，在嗓子没有那么疼的时候，她会跟那些人对骂，那些话很粗俗，但当她还是黄花大闺女的时候就听过了，并不觉得气愤，反而觉得有些开心——终于有人肯跟她说话了。
虽然她的嗓音现在一点也不好听。
“…我爹死了后，我娘也在一天夜里去打水跌井里死了，我也不知道是谁将我草草地嫁给了一个猎户，住在山上，也不愁吃喝。”乌娘说到这，李毓灵听出来了她隐含的笑意。
只是在那笑意过后，沉默了许久，乌娘才开口，原是那猎户下山到镇上去卖野物时遇上了个年轻姑娘，瞧不上她了。
乌娘笑着叹气：“也是啊，我身量大，吃的又多，他自然是习惯窈窕的女子了。”
李毓灵想到李苏秀从前看的那些画本子，原来是负心汉与痴心女的故事。
猎户想纳那姑娘，那姑娘却不愿做小，来到乌娘跟前，哭哭啼啼地祈求她。
乌娘不想做下堂妇，她只有一个儿子，她若是答应了做小，那她的儿子怎么办呢？
她的阿虎，还那么小。
眼睛圆圆的，像她，身量大，出生时就胖嘟嘟的。
乌娘舍不得，但舍不得也得舍得。
“…那小娼妇趁着天色黑摸入房内，与我那昏了头的丈夫一起，往我嗓子眼里灌沙子。”
李毓灵的心咯噔一下。
沙子很硬，她的脸被男人的手捏着，被迫张大嘴。
那只宽大的手，上面的茧摩擦着她风吹日晒的脸颊。
好痛。
不知是脸上疼，还是沙子灌入喉间疼。
或许，是心更疼吧。
“我与他成婚那日，没有什么东西，他握住我的手，跟我说会一辈子待我好。”乌娘笑起来，眼泪滑落，她没有去擦，只是让它滴落在衣服上。
乌娘信了，这个男人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给予她最温暖最宽厚的肩膀，她轻轻地靠了上去，那双紧紧握住过她的手，轻轻为她擦去感动的泪水的手，此刻粗暴地捏住她的脸颊，任由她的眼泪流淌。
“若是你还有亲人，尽快出去吧，这里，会让你这样的人香消玉殒的。
你是像花儿一般的人，应该开在枝头，不该在黑暗中渐渐凋谢。”
“若你能出去，可否帮我找一个人？”
李毓灵抬起眼睫，用幕离敲了敲墙壁。
“阿虎，我的儿子。他的后背…有一块胎记…铜板大小…”
乌娘声音弱了下去，但李毓灵捉住了她最后的那句话：
“问问他，可还记得娘，可曾怨过娘，可曾…想过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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