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过后，恰逢冬日转暖。
春落在世上没有其他亲朋好友，拒绝了回金宸的邀请。
这些日子，小姑娘哭得眼睛红肿，像只兔子，一说起逝去的池初月，悲从心来。
“姨娘去世得早，大夫人不容，小姐又不得老爷疼爱，自小在池家艰难度日、步步小心。身边只有奴婢一个知心人。我想陪着小姐就在晋阳，来年好歹有个人为她扫墓。”
苏闻音闻之动然，“既然如此，春落姑娘保重。”
春落抽噎着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她，“小姐说，若是苏小姐来了晋阳，就命奴婢将这些尽数焚烧。
可我存有私心，还是想将这些书信交给你。是看是毁，任由你处置。”
盒子轻巧，可触手的一瞬苏闻音却觉得千万斤沉重。
她告别春落，万一上了马车。
“苏小姐！”春落哀切地叫了她一声，“我知道，小姐生前曾加害你，你一直不喜我家小姐也是情有可原。不过，还是谢谢你能来晋阳见她。小姐她真的等了你很久很久。”
苏闻音心中苦笑，之前的事已经放下了，并未记恨过她。
放下车帘，巍峨的宫殿越来越小。
心神恍惚，她怔怔地望着手里的盒子发呆。沉默着将钥匙插入孔中，“咔嚓”一声打开。
里面铺着一层软绵绵的毛绒布子，上面整整齐齐放置许多信张。
只是简单的对折摆放，没有封面，没有收信人。
简单得好像是随手笔录。
事实确实如此，每一张写得都不长，多是没头没尾的寥寥几句。
苏闻音拿着厚厚一沓，依次展开。
开头是很直白的一句：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我今年十五。
江碧村的房子老旧，夏热冬寒，床板是硬邦邦的，睡着有时候会多出几只蟑螂或是蚰蜒，很骇人。
在那间屋子里，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梦，我同你说过。在梦里，你哭得好难过，深深重重的冷宫中，熊熊燃烧的大火都暖不了你寒冷的心。
你站在火里，不哭不笑。哀莫大于心死。
我站在你面前，哭得撕心裂肺。
醒来后，竟然也能在寒冬腊月里生出一身热汗。不知是冷宫里的那把火太旺，还是夜半惊醒的惶恐，此后数日，一直惴惴不安。】
【遇见一个云游四方白发苍苍的老者。他神神秘秘说什么，“命数天定，非人力不可更改”，“窥探天机”……
那些上了年纪的人都爱这么说话，好显得高深莫测。等我老了，也这么去哄骗小孩子。】
【不知道是第几次做那个梦了，我想见你，又或者说，见一见未来的我自己。
这么说感觉怪怪的，我是你，可又好像不是你。】
【许是今日给了村南婆婆一个馒头，又或者是眷顾了被蜘蛛网缠绕的蝴蝶，一觉醒来，竟意外变成了另一个人。
池初月，池家的三小姐。是那个很坏的女人啊。】
【这里居然真的有另一个我，好神奇。但是你为什么不喜欢吃糖啊？在梦里，你和我一样，好像是不喜欢喝茶的。】
……
【来到这里之后，我又陆陆续续做了很奇怪的梦。你足智多谋，面对陷害刁难游刃有余。
可是最后，你手染鲜血，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一点都不像自己。
我不想让你变成那个样子。】
【你总是会问我为什么要帮你。我们是一体的，我们本该亲如一人。
只是，你和我梦见的那个人不太一样。
她很善良温柔，对每一个人都真诚相待，却又过于软弱无主见。喜欢吃各种甜食，板栗糕是她最喜欢吃的，她不喜欢喝茶，我也不喜欢。
茶水要么平淡无味，要么苦涩干巴，每次喝着，总叫我想起梦里的你，难过得想要落泪。
但是你不一样，你聪明理智，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样样精通。就好像，你不需要我的帮助也不会重蹈覆辙。
我的存在并不能给你带来什么。】
……
【差点以为我要死了。墨睿城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心狠手辣，跟个疯子一样。真不知道未来的我怎么会喜欢他，不过没关系，他会死的。】
【今天发现了一个宫女会弹奏《清风吟》，她说她曾经到过金宸国，见到娘亲在宴会上弹奏。我想练这首曲子，将来弹给你听。
说起来，我们都没有亲耳听见娘亲弹《清风吟》。】
【小时候，江碧村蚊子多，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奶娘一边拍蚊子一边给我说故事。
从山间精怪，到温柔的娘亲。她说，娘亲是京城的第一美人，尤擅琴艺，最富盛名的是那首《清风吟》，她怀孕的时候曾为我们弹奏过。
可是，说着说着奶娘就哭了，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可是见她哭，想起未曾谋面的娘亲，我也跟着哭。】
……
【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我究竟是池初月，还是苏闻音？
江碧村的十五年是真实的，还是说只是我的一个臆想？
那个柔弱自卑的、需要人拯救的苏闻音又是真实存在的吗？
今年冬天的第一大雪到来时，我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后期病痛折磨入骨，字迹有时会中断，清秀的小楷下突兀划开一道歪歪扭扭的斜线。
字里行间，还有被泪水晕开的模糊不清。
【……我又做梦了，见你哭得很难过，觉得应该有人来陪陪你，所以我来了。
苏闻音？姐姐？我究竟该叫你什么好呢，叫什么都很奇怪。
还是苏闻音好了。
我感觉要走了，不知道去哪。死亡还是回到十五岁的江碧村？我不知道。
不过能见到你，真的好高兴。
希望苏闻音余生顺遂无忧，平平安安、爱憎分明地活着。】
苏闻音恍惚地想起那个总是穿着和她相似裙子的少女，视野再一次模糊不清。
重生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生出想要吃甜的冲动。
初次见面送来的那盒五颜六色的糖，被她搁置在哪个角落了？
心地善良，才艺不通而自卑怯懦的那个自己，是否还会存在于过去？
啪嗒——
泪水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落。
不同时空的两个灵魂，泪痕默契地合在一处，纸张干了又湿。
在这世上，能为你赴汤蹈火、义无反顾爱你的人，永远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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