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官营窑场,一股与城内的喧嚣、府邸的精致截然不同的工业气息扑面而来。
脚下是压实平整的煤渣和黄土混合的道路,坚硬而略有坡度,通向场区深处。
时值冬日,寒风凛冽,但窑场区域内却明显能感到一股股升腾的热浪,那是众多窑洞熄火后依旧残留的余温与外界冷空气交汇形成的白蒙蒙水汽,在冬日的阳光下扭曲升腾,仿佛给这片区域罩上了一层薄纱。
放眼望去,一座座馒头状的砖窑如同巨兽的脊背,沿着地势有序地排列开来,远比周桐在欧阳府后院弄的那个小土窑要宏大、规整得多。
窑体由青砖砌成,坚固异常,烟道、火口、观火孔等结构清晰可见,显示着精湛的工艺。
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后特有的焦糊味、泥土的腥气以及尚未散尽的硫磺气息。
远处还有窑工在忙碌,搬运着成筐的煤石或粘土,号子声与工具的碰撞声隐约可闻。
众人随着引路的工匠,沿着主路走上一个缓坡,最终停在了一座最为高大、显然是主窑的砖窑前。
窑门紧闭,周围还散落着一些冷却用的湿沙。
负责此窑的王姓匠作首领,见到如此多的高官,尤其是大皇子亲临,紧张得额头冒汗,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他声音有些发颤地汇报:
“殿……殿下,各位大人,这……这一窑便是按周大人给的方子,精心烧制的石炭,已……已然冷却了两日,按……按规矩,可以开窑查验了。
只……只是……”
他咽了口唾沫,显然对这新式烧法的成果心里没底,生怕搞砸了。
沈怀民见状,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温和而鼓励的笑容,声音平稳有力:
“王师傅不必紧张。新法初试,成固可喜,败亦无妨,积累经验便是。孤与诸位大人前来,是为见证,亦是为你等辛劳鼓劲。尽管开窑便是。”
殿下如此宽和,王师傅心中大定,感激地连连点头,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几名辅助的工匠一挥手:
“开窑!”
几名膀大腰圆的工匠上前,用铁钎和撬棍,小心翼翼地开始松动封门的砖石和泥浆。
随着窑门被缓缓打开,一股积蓄的、带着泥土与矿物气息的温热气流涌出,但并不呛人,也没有预想中浓烈的煤烟异味。
工匠们探身进去,用特制的长柄铁叉,小心地将里面已经冷却成型的“煤炭”一块块取了出来,放在提前铺好的草席上。
那煤炭呈不规则的块状,通体乌黑,表面带着窑火煅烧后特有的光泽,断口处能看到致密的质地。
入手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众人屏息凝神地看着。王师傅拿起一块,仔细看了看成色,又掂量了一下,原本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周桐也走上前,接过一块,在手里掂了掂,又用手指用力捏了捏,感受其硬度和结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嗯,成色乌黑发亮,结构紧密,硬度也够。
王师傅,这第一批烧出来的,比我当初自己瞎鼓捣的那一窑,品质可要好上不少!厉害!”
王师傅连忙摆手,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
“周大人您过奖了!要不是您给出了方子和关键的火候把控要点,又时常过来指点,就凭我们这些只会烧砖瓦的老粗,哪能弄出这稀罕物事?”
周桐笑了笑,将煤块放下:
“成色不错,可以先取些样品试烧一下,主要看看燃烧情况,烟大不大。
这只是初步的半成品,之后还要经过破碎,与特定比例的黄泥混合,用水搅匀,再用特制的模具压制成固定的饼状,晾干后,才是最终能长久燃烧、方便使用的‘蜂窝煤’。”
他转向围观的官员和匠人们,开始解释,
“诸位大多知晓,石炭直接燃烧,烟气猛烈,且有毒性。
经此窑中高温煅烧,可去除部分挥发物和杂质,使其燃烧时烟味大减,毒性降低,此谓‘煅烧去毒’。
而后与黄泥混合,黄泥既作粘合剂,亦能调节燃烧速度,使其耐烧,不易爆燃。
判断此煅烧煤优劣,一看色泽,需乌黑有光
二掂重量,需沉实紧密
三观断口,需质地均匀,少有空隙杂质。
如此,方为上品,后续制成煤饼,方能好用。”
众人听他讲解得清晰明了,又见这初品成色确实不错,纷纷点头,脸上都露出了欣喜和期待的神色。
周桐说完,便退到沈怀民身后。
沈怀民适时上前,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官员和工匠,声音清朗,带着真诚的赞赏:
“诸位,辛苦了!这段时间,诸位为了此利民之物,不辞辛劳,奔波于工部与窑场之间,反复试验,精益求精。
这一切,孤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
“今日初见成效,孤心甚慰。孤虽不比户部宽裕,但亦有些许体己积蓄,今日便在此承诺,稍后便为诸位备下薄酒与赏银,虽不算丰厚,亦是孤个人对诸位辛劳的一点心意,还望诸位莫要推辞。”
他这话说得极其漂亮,以皇子之尊,却自掏腰包犒赏,瞬间拉近了与这些基层官吏和工匠的距离。
众人闻言,无不感动,纷纷躬身道:
“谢殿下恩赏!我等定当竭尽全力!”
沈怀民抬手虚扶,继续鼓舞道:
“好!望诸位再接再厉,待此物大批制成,顺利发售,惠及万民之时,朝廷亦必有厚赏!
届时,诸位之名,亦将随此‘怀民煤’一同,传遍我大顺!”
“怀民煤”三字一出,更是让众人精神一振,这不仅是对功绩的肯定,更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连一向刻板的苏勤,看着沈怀民这番举动,眼中也不由得流露出感慨和赞许。
这位大殿下,确有人君之风。
查验完毕,沈怀民、周桐等人便准备离开窑场。刚走到窑场门口,便被外面黑压压的人群挡住了去路。
为首的几名老者壮着胆子,高声问道:“这位大人!请问……请问那能烧的、烟小的石炭,真的造出来了吗?”
狄芳和维持秩序的衙役正要呵斥,沈怀民却摆了摆手,上前一步,面对众多期盼的百姓,他并未摆出皇子架子,而是朗声道:
“诸位乡亲,不必多礼,孤乃沈怀民。”
百姓们一听是大皇子殿下,顿时一阵骚动,纷纷要跪下行礼。
沈怀民连忙虚抬双手,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诸位请起,不必如此!寒冬腊月,大家聚集于此,无非是想求一个温饱,孤理解。”
他顿了顿,指着身后的窑场,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大家关心的新石炭,已经初步烧制成功!此物,孤取名‘怀民煤’,便是要让它惠及我大顺万千黎民!”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沈怀民抬手压下喧哗,继续道:
“此煤制成,还需两日加工。两日之后,第一批‘怀民煤’出炉,孤会命人在此设点,免费发放一部分,让诸位街坊邻里先行试用,亲身感受其效果!
若果真如孤所言,价廉、耐烧、少烟,届时再行推广售卖,定让咱长阳城的百姓,这个冬天,都能过得暖和一些!”
他这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句句说到了百姓的心坎里。
既表明了成果,又给出了实实在在的承诺,还体现了对民生的关切。话音落下,人群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声,从前排一直蔓延到后面,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和期盼,相互传告着这个好消息,然后才心满意足地逐渐散去,期待着两日后的发售。
就在这时,又有一群人走了过来。为首一人衣着华丽,体态丰腴,脸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正是三皇子沈陵。
“大哥!如何?成功了?”
沈陵人未至,声先到。
沈怀民含笑点头:
“初步已成。再有两日,待制成煤饼,便可试售于民了。”
沈陵闻言,抚掌大笑,立刻转身对着身后跟着的一群文人墨客、世家子弟,扬声道:
“诸位都看到了吗?此乃利国利民之壮举!是我大哥心怀天下,为百姓谋福祉的实证!”
他挥舞着手臂,情绪高昂,
“以后啊,诸位夜间读书作诗,或是会友清谈,便不用再心疼那昂贵的木炭银钱了!
用上这‘怀民煤’,花费少,暖和足,保管诸位文思泉涌,一觉到天明!哈哈!”
他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
“正好!如此利国利民之盛事,岂能无诗词歌赋以记之?本王与周桐周大人在此倡议,诸位可就这‘怀民煤’,即兴或回去潜心创作诗词文章!
凡佳作,经由本王与周大人点评,择其优者,刊载于即将发行的《长阳新报》之上,扬名立万,就在今朝!”
他太懂得如何调动这些文人的积极性了。
既能蹭上大皇子的热点,又有皇子(虽然是三皇子)和诗坛新秀周桐亲自点评,还能在新鲜出炉的报纸上刊登扬名!
这对于渴望名声的文人来说,简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果然,他身后的那群文人子弟瞬间激动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眼睛放光,已经开始有人摇头晃脑,开始酝酿词句了。
周桐看着这架势,赶紧咳嗽一声,站出来打圆场,他可不想被这群热情过头的文人当场围住:
“诸位,诸位!三殿下所言极是。不过,佳作需沉淀,急就章恐难出精品。
两日内,诸位大可细细推敲,将沉淀后的佳作送至欧阳府或三皇子府即可。
今日大家既已至此,不妨先实地观看一番这窑场气象,体察一下民情民愿。
如此,写出的诗词方能言之有物,情真意切,更能体现这‘怀民煤’造福于民的深意,诸位以为如何?”
他这番话合情合理,既给了众人准备时间,又引导他们深入观察,众文人纷纷点头称是,随即兴致勃勃地在工部官员和衙役的引导下,有序进入窑场参观询问,现场气氛热烈而有序。
周桐等人这才得以脱身,登上马车。
和珅也挤了上来,一坐下就开始汇报:
“殿下,周老弟,刚才外面可有不少人在打听这煤的售价和货源了。”
他小眼睛眯着,透出商人的精明,也带着一丝忧虑,
“这生意,眼红的人肯定不少。在长阳,有殿下和官家的名头镇着,自然无人敢造次。可若是那些商人买了去,运到外地州县售卖,这价格……可就由不得我们了。他们翻个几倍卖出,我们也鞭长莫及啊。”
周桐皱眉:
“这都是官营的,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
和珅嘿嘿一笑,说得比较委婉:
“周老弟,这话说的……商人逐利,乃是天性。只要有利可图,总会有人想方设法。
而且……底下那些经手的官吏,难保不会有人……嘿嘿,你懂的。”
他隐晦地指了指“贪腐”的可能性。
周桐托着腮思考了一下,提出第一个方案:
“那我们能不能给每批煤,或者装煤的袋子,弄个特殊的官印标记?
按袋售卖给他们,并给这种煤定个官方名称。
商人凭此标记,在各地售卖时可享受一定的税赋优惠。
但相应的,他们必须遵守官方指导价,若有私自抬价或以次充好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我们官府也要有能快速验证这煤真伪的方法。”
他话音刚落,和珅就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行不行!周老弟,你这想法是好的,但太理想化了!”
他掰着手指头,一条条反驳,
“第一,官印标记?太好仿造了!
那些奸商有的是办法弄到类似的袋子或者自己仿刻印章。
第二,掺合!
他们大可以买一批官煤,再掺上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劣质煤或者普通石炭,混在一起卖,谁能分得清?
查验?怎么查?
每一袋都打开看?
哪有那么多人力物力?
第三,税赋优惠?
哼,他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个优惠,在进价上做文章,实际赚得更多!此策漏洞百出,防不胜防啊!”
沈怀民在一旁听着,也觉得和珅说得在理,眉头微蹙,显然也有些犯难。
周桐却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朝对面坐立不安的和珅努了努嘴:
“殿下,您怕什么?对付贪官的法子,问谁最清楚?喏,‘贪官的祖宗’不就在这儿坐着呢?”
“噗——哎哟!”
和珅正端着茶杯喝水,闻言直接一个踉跄,茶水洒了一身,手没撑稳,差点从座位上滑下去。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指着周桐,气得胖脸通红,胡子都翘起来了:
“周桐!你个小兔崽子!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谁……谁是贪官祖宗?!
你给老子说清楚!
今天殿下在这儿也护不住你!老子……老子一屁股坐死你信不信!”
周桐一脸无辜地眨眨眼:
“和大人,您这么激动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您是户部侍郎,掌管天下钱粮赋税,对那些贪官污吏的贪腐手段、漏洞门清,了解得就跟了解自家祖宗一样透彻!
所以您就是能治住他们的‘祖宗’!就像猫是老鼠的祖宗一样!
您是能抓耗子的好猫啊!我这是在夸您明察秋毫、手段高明呢!您激动什么?难不成……您误会了?”
他故意把“误会”两个字咬得很重。
和珅心里早已把周桐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看着周桐那装傻充愣的样子,知道跟这混小子扯皮没用,气得哼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袍,没好气地说:
“算了!老夫不跟你一般见识!”
他转向沈怀民,恢复了正经神色,“殿下,周老弟刚才那法子不行。依老臣看,堵不如疏。咱们啊,就让他们卖,不仅不阻拦,还要鼓励!”
“哦?”
沈怀民和周桐都看了过来。
和珅小眼睛里闪烁着精光:
“不过,这煤,名字必须定死,就叫‘怀民煤’!
所有对外宣示、文书往来、乃至煤饼模具上,都要刻上这三个字!
我们要把大殿下的仁德、还有这煤的由来、好处,编成故事,通过说书先生、报纸,大肆宣扬。
让全天下百姓都知道,‘怀民煤’是大皇子沈怀民心系黎民,呕心沥血弄出来的惠民之物!”
他越说越兴奋:
“那些商人为了利益,自然会拼命宣扬他们卖的是‘正宗的怀民煤’!
无论他们运到天涯海角,只要想卖上好价钱,就必须打着‘怀民煤’的旗号!
这无形中,就是在为殿下您扬名立德!
让您的仁政之名,随着商队,传遍大顺的每一个角落!”
周桐听了,先是眼睛一亮,随即又皱起眉头:
“这主意妙是妙!但若是有人用劣质煤冒充‘怀民煤’,以次充好,坏了名声,那该怎么办?”
和珅闻言,嘴角露出一丝带着冷意的笑容,伸出四根手指:
“四条!第一,名头震慑。这可是以当朝大皇子名讳命名的御赐之名!谁敢用假货玷污皇子声誉?
那是掉脑袋、甚至株连的大罪!
有几个商人有这泼天的胆子?
第二,源头控制!官窑出货,记录在案,每批销往何处,大致有数。
若有某地大量出现假冒,顺藤摸瓜,不难查到根源。
第三,严刑峻法!一旦发现假冒,不必经由地方,由刑部或大理寺直接派员查办,从严从重,以儆效尤!
抄家流放都是轻的!
第四,鼓励举报告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让那些商人互相监督,让百姓也能分辨举报!
有此四条,足以让九成九的宵小之辈望而却步!
剩下那不开眼的,正好拿来祭旗
立威!”
他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思路清晰,措施狠辣,将可能出现的风险几乎都考虑到了,既利用了商人的逐利性为自己宣传,又用皇权和法律构筑了坚实的防火墙。
周桐听得啧啧称奇,忍不住再次感慨:
“高!实在是高!和大人,您真不愧是……呃,‘贪官祖宗’!”
他这次故意省去了“的”字。
和珅刚刚平复下去的火气又“噌”地冒了上来,嘴角抽搐着,指着周桐:
“你……你你小子!前面还加个‘的’,现在倒好,直接变成‘贪官祖宗’了是吧?!
周桐!
今天殿下在这儿也管不了!
老子非得让你尝尝我这二百来斤的厉害不可!”
说着就作势要扑过去。
周桐赶紧往沈怀民那边缩,嘴里嚷嚷着:
“殿下救我!和大人要行凶!”
沈怀民看着眼前这活宝二人组,无奈地摇头失笑,车厢内充满了快活(以及和珅的怒吼)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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