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吞下朱砂是在七岁生辰那夜。
父亲把铜盆端到我面前时，月光正透过祠堂的雕花窗，把朱砂照得像凝固的血。
盆沿刻着蚩尤战斧的纹路，磨得我手心生疼。
\"闭气，仰头。\"父亲的手掌压在我后颈，力道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头。
滚烫的朱砂滑过喉咙时，我恍惚看见鼎身上的饕餮纹活了过来，它们张开的巨口里伸出无数青铜锁链，缠住我的五脏六腑。
那夜我蜷在茅厕吐到胆汁干涸，指尖抠下的青砖缝里全是血丝。
少恒趴在门缝外哭，他的虎头鞋在月光下一晃一晃：\"哥，我给你藏了饴糖......\"
十五岁及冠礼那日，父亲把我拖进禁地。
岩壁上千年未熄的朱砂火把下，我终于看清了那个东西——说是右手，倒更像截青铜浇铸的山脉。
指节处凸起的倒刺挂着干涸的血痂，那是我历代先祖祭祀时蹭破掌心留下的。
\"摸它。\"
父亲的烟锅敲在我膝窝。
当指尖触到青铜的刹那，整座山腹突然震颤。
那些倒刺突然暴长，扎穿我的掌心，我看见曾祖父被倒吊着放干血的画面，看见高祖奶奶分娩时把胎盘喂给青铜手指......
\"它在挑食。\"
父亲往铜鼎里添了把朱砂，\"你太婆那辈开始，它只吃处子的心头血。\"他撩开衣襟，胸口狰狞的疤像蚩尤张开的大嘴：\"我娶你娘，就是因为她八字纯阴。\"
少恒及冠那年，我在他酒里下了昏睡散。
背着他翻过三道山梁时，他滚烫的呼吸喷在我后颈，让我想起第一次吞朱砂那晚。
父亲提着苗刀追到渡口，刀尖上的血珠坠在我雪白的衣襟，开出一串红梅。
\"哥！\"少恒惊醒时，我正把一些金子和纸币塞进船夫手里。
他挣扎着要跳船，我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把他甩进船舱。
\"朱家总要留个干净人。\"
我割断缆绳时，刀柄上的纹路磨得我掌心生疼。
少恒的哭喊混着涛声，像极了每月朔望之夜，我从剧痛中惊醒时听见的山风呜咽。
今夜的朱砂格外腥苦。
我跪在青铜鼎前，听着山腹深处传来的咀嚼声。
那些嵌在岩壁里的先祖尸骸正在蠕动，他们的牙齿与青铜手指摩擦出火星。
父亲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畔炸响：\"它快醒了......要喂更好的......\"
我盯着掌心的龙纹刺青，想起少恒寄来的信。
“哥哥，我想回家。”
再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呢？
我似乎记忆都有些恍惚了。
朱砂的毒性总让我记忆错乱，有些事情偶尔能想起，有些是完全忘却。
少恒寄来的信纸总带着海腥味，我把它压在青铜鼎下，让朱砂的苦香腌渍那些字句。
有时拆开信封会抖落细沙，恍惚间以为是他从海边捎来的骨灰。
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族人是在霜降那夜。
三叔公的头颅滚到祭坛边时，嘴里还含着半块驱邪的桃木符。
那些黑衣人身上纹着饕餮的眼睛——我认得那种青黑刺青，十五岁那年，青铜手指吸饱我心头血时，鼎身上浮现过同样的图案。
\"它在挑食......\"我攥着少恒寄给我的信件跌跌撞撞地逃，身后此起彼伏的惨叫像极了朔望之夜山腹的咀嚼声。
祠堂的朱砂火把突然全部熄灭，黑暗中有人拽住我的脚踝，我挥刀斩下时，尝到唇边溅落的血——是七姨娘······
黎明时分我蜷在祖坟的盗洞中，指甲缝里塞满带血的朱砂。
乌鸦在啃食三叔公的眼珠，它们的喙上沾着青铜碎屑。
我忽然想起父亲咽气前说的那个\"好\"字，原来不是夸赞我献祭的处子血纯净，而是笑我终于也成了被狩猎的祭品。
齐骨踏着月光走进朱家堂那晚，我正把最后一把朱砂塞进嘴里。
房梁上垂下的肠衣挂着露水，滴在他玄色斗篷的夔龙纹上。
他指尖的墨玉扳指泛起血光，岩壁里沉睡的青铜手指突然发出嗡鸣，震得我耳孔渗血。
\"要磕头就好好磕。\"他踩住我痉挛的手掌，靴底碾着我的所有尊严，\"朱家主，好好求我，我可以考虑拯救你们朱家。\"
我仰头看他眼尾的金色流光，那些在血脉里躁动百年的青铜锁链突然温顺如蛇。
当他说要留下少恒时，我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竟从青苔的腥气里尝出饴糖的甜味。
接少恒那日，我在渡口看见他颈间挂着枚玉坠。
水纹状的裂痕里渗出淡淡金芒，像极了齐骨瞳孔的颜色。
他笑着往我手心塞了块椰子糖，却不知晓昨夜我又往青铜鼎里投了个八字纯阴的姑娘。
\"哥，你的手好冷。\"少恒把围巾裹住我腕间的龙纹刺青，他永远看不见那些随呼吸起伏的青铜脉管。
就像他永远不知道，当齐骨的血滴在蚩尤战斧图腾上时，整座山脉都在我骨髓深处发出满足的叹息。
如今每逢朔望之夜，我不再需要吞服朱砂。
齐骨的手指按在我眉心，那些躁动的青铜锁链便化作温热的溪流。
只是偶尔瞥见少恒在院中逗弄画眉鸟时，我会突然听见父亲的声音：
\"它在挑食......\"
铜鼎里的血酒便又泛起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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