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兴庆府段的黄河水,敛尽了夏日的咆哮。
浑浊的河水裹着初生的冰凌,沉默地向北蠕动。
两岸杨林褪尽了叶子,枯槁的枝桠,如无数焦黑指骨,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漠北来的风,卷起沙土与枯草,抽在人脸上,又硬又疼。
天地间,只剩远处金鸡堡土黄色的围墙,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苍茫大地上,投下沉默的阴影。
墙上几面褪色的新月旗,被北风撕扯着,猎猎作响。
马化隆就站在那土围子上。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色棉袍,外罩寻常羊皮坎肩,打扮得与堡里任何一个殷实农户无异。
五十上下年纪,面庞圆润,眼神在平日总是温润的,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和气,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
任谁初见,都难将这副慈眉善目,同那个手握西北万千信众、富甲一方的哲赫忍耶派第五代世袭J主联系起来。
唯有当他独自眺望这片土地时,那漆黑眼底,偶然掠过的一丝沉郁,才透露出与外表极不相称的心思。
这片土地,滋养了他马家整整数代人。
兴庆府黄河两岸最肥的水浇地,十成里有六成姓马;
出卤最旺的盐井,沟通漠南的商路咽喉,皆在他指掌之间。
数代积累的财富,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河,深不可测。
说一句“富可敌国”,并非虚言。
他清楚记得,一年前,目睹夏军以雷霆之势席卷西北,将旧朝官兵杀得溃不成军时。
他心底最初翻涌起的,竟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
甚至对这陌生力量,生出过一丝隐秘的期待。
无他,旧朝的盘剥实在太过残酷了。
税赋年年加重,对辉人更是敲骨吸髓,不让人活。
那些官吏,贪婪尤甚,且最擅长在辉、汉百姓间制造隔阂,挑动是非,
将百姓对旧朝的怨愤,巧妙地转嫁到彼此身上。
这套玩法,马化隆自然也精通。
他深知,愈是民不聊生,秩序崩坏,寻求庇护的信众就愈多,他的力量便愈是壮大。
但这套把戏,旧朝官府,亦是行家里手。
即便强横如他,若不想公然扯旗造反,也得按时按量,向那些“流官”,和驻军将领奉上大笔“孝敬”。
这岁岁年年的“上贡”,如同钝刀子割肉,疼,却无可奈何。
因此,当听闻夏府主张“轻徭薄赋,各族平等”时,他着实松了口气。
夏军前锋攻取兴庆府城、灵州、吴忠堡等要地时,他非但没有组织抵抗,反而主动打开粮仓,资助军粮,派出最得力的向导,为夏军引路。
那时他盘算着,不过是城头换大王旗,换一个收税的主子罢了。
只要新主子懂得“规矩”,明白他们这些地头蛇的重要性,不触动他的根本。
往后这兴庆府的天,或许能比旧朝时清明些。
他马家的基业,也能更安稳些。
可世间事,总不尽如人意。
最初的蜜月期过去,一丝异样之感,如同初春黄河冰面下,那刺骨而危险的暗流,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并且随着时日推移,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汹涌。
问题并非出在夏军“不好”,恰恰相反,是他们“太好”了——好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
他们雷厉风行地废除了旧朝所有苛捐杂税,这本是应有之义。
令人惊异的是,他们对百姓当真做到了秋毫无犯。
大军过境,绝不入村扰民,宁愿在野地里顶风冒雪;
征用物资,必定按市价给付现钱,分文不欠。
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夏军对各地大小寺庙,都保持着一种刻意的、疏离的尊重。
不亲近,也不捣毁,仿佛那只是寻常屋舍。
他手下人曾带回一个细节,发生在鸣沙洲那边,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
今年春夏之交,一支约三百人的夏军队伍路过此地。
村民们闻听兵至,按多年习惯,扶老携幼逃入山中。
那支夏军并未进驻空无一人的村落,而是在村外,杨树林旁的河滩地上,自行扎营。
几日后队伍开拔,村民提心吊胆地回来,却见家中门窗完好,物件一无所失,院里甚至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几户人家院里种的杏树,那时正果实累累,熟透的杏子金黄诱人,竟无一被采摘。
偶有熟透落地的,也被兵士仔细拾起,整整齐齐,码放在树荫下的石板上。
待主人归来,那堆杏子早已发酵,散发出一种甜腻中,夹杂着腐败的酒糟气。
这景象,无声无息,却比任何锣鼓喧天的宣教,更撼动人心。
紧接着,更多与夏军接触过的百姓,带来了更具冲击的消息。
这些身穿黄色军装、操着南方口音的士兵,不仅会给带路的向导,实实在在的银元。
还会在歇脚时,对着围拢过来、既好奇又畏惧的百姓耐心宣讲。
他们说,待局势安定,夏府要给大伙儿重新丈量土地,按人丁分地。
他们反复强调“人人平等,族裔平等”,旧时那些专为羞辱辉人而设的律法,一概废除。
往后,“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官府断案只认事实证据,不看你是辉是汉。
那些伴随此地辉人几代人的侮辱性称呼,如“猪毛辉”、“礼拜贼”之类,被夏府明令禁止。
谁敢再叫,被人上告衙门,就得挨鞭子。
起初,马化隆和许多辉人上层的J主、师傅一样,对此嗤之以鼻。
认为这不过是新朝初立,收买人心的权宜之计,做做样子,长久不了。
可时间一点点过去,消息越传越广,越传越真。
越来越多的普通辉人,开始鼓起勇气,半信半疑地与这些“南边来的汉人”接触。
他们发现,这些夏军官兵竟是言行一致,那些承诺,似乎并非空谈。
更让马化隆感到脊背发凉的是,一些从川湘鄂随军归来的辉人,在茶馆里、集市上,信誓旦旦地向乡邻证实:
在夏府治下的南方诸省,政策确实如此施行。
那边的辉人不仅能安心经商,子弟能进入新式学堂,还能凭考试踏入衙门,与汉人同堂为官。
犯了事,无论辉汉,皆由同一部《夏府律》裁决,无人可徇私。
他们甚至在集市上演大戏,将那套道理,唱给万千百姓听。
人心,便在这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中,如同春日的冻土,悄然松动、融化,继而开始浮动。
马化隆敏锐地嗅到了这危险的气息。
以往,他凭J主权威,召集信众举行大型礼拜,或是组织修缮堡垒、道路,无不应者云集,场面鼎盛。
如今,到场的人数分明稀落了些,人们脸上的虔诚里,似乎也掺进了别样的东西。
他凭借J主身份,向信众征收的“天课”、“J务捐”时。
过去被视为天经地义,从无人敢质疑半个字。
而今,也开始有人推三阻四,缴纳得不再那么痛快、彻底了。
当初,他和他手下的师傅们,向信众征收这些钱粮时,用的名目是“招兵买马,保J保民”。
是为了抵御那“h人清理”,防止“辉J灭J”。
这套说辞,在旧朝官府刻意的纵容和挑唆下,在长期族裔隔阂的土壤里,极具煽动力,凝聚了无数人。
可如今,汉人真的来了,屠刀并未举起。
反而带来了旧朝官府,从未给予过的平和、尊重,以及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和希望。
事实,像一把冰冷锋利的锥子,轻易就戳破了那层精心编织、维持了多年的恐惧外壳。
随后,夏府任命的首位甘省巡抚,辉人马瑞庭到任,着手组建各级地方衙门。
令马化隆愈发不安的是,大量普通辉人,甚至是一些曾依附于他的贫苦佃农,被吸纳进了基层管理组织。
有的还加入了夏府那个名为“同心社”的团体。
夏府“人人平等,族裔平等”的理念,不再是贴在墙上的冰冷告示,
而是像黄河水,浸润干涸的土地,在兴庆府的各处辉人聚集区,悄然落地,生根,发芽。
更具体的变化,发生在每日的生活里。
新的衙门里判案,官老爷不再只看状纸上是谁的名字,属于哪个族裔,背后有何关系,塞了多少银子,
而是真正地升堂问案,传唤证人,查问是非曲直。
许多寻常辉人百姓,惊愕地发现,自己竟也能挺直了腰板,与昔日的土豪、乡绅在公堂上据理力争。
而那位坐在上位的官老爷,居然会耐心地听他们把话说完,然后依据律法和证据做出判决。
甚至有不少坐在堂上的老爷,本身就是辉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
百姓或许淳朴,不善言辞,但绝不愚笨。
谁在盘剥他们,谁在糊弄他们,谁又在真心实意地,给他们一条活路。
他们心里自有一杆秤,衡量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而,这一切对于马化隆这等世代盘踞于此的辉人权贵而言,却不啻于一场残酷的凌迟。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恐惧,甚至远远超过了当年面对旧朝最苛刻、最贪婪的官吏之时。
旧朝的官员,多是“流官”,任期一到,考核通过便能升迁调走。
只要不在其任上,闹出无法遮掩的大乱子,他们对地方上这些盘根错节的豪强势力,多半采取绥靖,睁只眼闭只眼。
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惹急了他马化隆这等真正的“坐地虎”,
保不齐哪天出门巡察,就在某个山沟里“遭遇马匪”,死得不明不白。
况且马化隆也极为懂事,年节孝敬,婚丧嫁娶的“礼数”,从不短缺。
且出手豪阔,令人心中熨帖。
双方各取所需,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危险的平衡。
可夏府这套,全然不同。
他们不是来讨价还价的,他们是来重新制定规则的!
他们不仅要夺走信众对他精神上的敬畏,还要用“分田,盐井”等,夺走他经济上的命脉;
用新的律法,瓦解他世袭的权威。
这不再是利益分配的调整,而是两种秩序、两种活法,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冲突。
他赖以生存的旧次序,正如被黄河春汛冲刷的堤坝。
根基已被淘空,表面的土块正簌簌剥落,终将在某一刻轰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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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大家继续支持,乌鸦拜谢!此章后面估计得关小黑屋,修改,唉,就是那么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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