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内务府总管大臣值房
未时三刻(下午近两点)的日头白晃晃地照在紫禁城干燥的方砖地上,内务府值房里却阴凉而静谧。
总管大臣马佳绍英刚放下批阅红本的朱笔,门外响起极轻而规律的脚步声,是那种长期在宫禁中训练出来的、既能及时赶到又不显突兀的步子。
三名清晨奉命出宫去传递腰牌与请柬的太监,鱼贯而入,在离书案五步处齐刷刷跪下。
“奴才等前来复命。” 为首的中年太监声音平稳清晰,他们三人都是内务府新近提拔的八品侍监,姓赵的,最是稳妥。
马佳绍英没有抬头,端起温茶呷了一口,只“嗯”了一声。
放下茶盏眼皮未抬:“都说说吧。”
赵太监略直起身,开始逐一禀报,话不多,却字字斟酌:
“奴才先去的永丰号。李掌柜在二门迎着,接了腰牌请柬,双手捧着,说了三遍‘叩谢天恩,恭聆钧谕’。只是……”
赵太监略一沉吟,“他袖口有墨渍未净,想是接了信儿后匆忙更衣,心绪不宁所致。临了再三探问‘明日是单议米价,还是连豆杂一道说’,显是心虚旧账,怕被穷究。”
“同仁堂乐掌柜则迥异。”
赵太监继续道,“在正堂依足礼数接了,只说‘堂训本在济世,御药供奉更不敢有分毫差池,明日必当详尽呈明药材时价、产地新陈’。神色坦荡,倒似有恃无恐。”
马佳绍英心下明镜似的——药材关乎御体,历来是层层验核,油水多在“选用极品”的虚头上,账目反而比粮米清晰,同仁堂自然气定。
“奴才去了六必居。老掌柜亲自在门口候着,接了腰牌和请柬,双手捧着一—手有点颤。他说:‘天恩浩荡,内务府惦记着小号,明日必定早早候着,听凭大人吩咐。’话是极恳切,只是…眼神有些发虚,没敢直视奴才。”
李太监口齿伶俐说道,“老掌柜说话时喉头发紧,称‘小字号全赖宫里赏饭吃,这些年若有不合规之处,万望大人体恤老朽昏聩,给条自新之路’。话里话外,是在预先告饶了。”
马佳绍英扬眉颔首,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发虚?那是自然。六必居与广储司御膳房的烂账,怕是能堆满半间库房。
“天源酱园的赵掌柜年轻些,强作镇定,特意说明‘近年所用原料如甜面酱之价格确有浮动,已另缮清单备查’,看似配合,实则为往日虚报价预留了转圜地步。”
“桂馨斋孙东家最是热切,”
李太监观察得仔细,“这东家不仅在大门迎接,还坚持将奴才送到街口。再三说‘寒家荷蒙两宫赏识,赐有腰牌,敢不竭尽驽钝?近年南边桂糖、北地芥胚价钱涨落,俱有细账可稽’。”
“奴才瞧他,是唯恐新官不知他家有‘御赐腰牌’这护身符,又急于表白账目清楚,与那些罪官无涉。”
钱太监接口,他去了瑞蚨祥和大顺斋、柳泉居。
“大顺斋的东家,礼数周全得挑不出错。接了请柬,还非要给奴才‘茶钱’,奴才没敢要。他说话漂亮,说‘全凭内务府主持公道,定当如实呈报,不敢有瞒’。只是…笑得有些紧,不像真心松快。”
“哦?” 马佳绍英终于抬起了眼。“看来这大顺斋有些牵强,只当咱们是豺狼?”
“是。嘴角提着,眼里却没笑意,倒像…倒像绷着一根弦。”
“最有趣是瑞蚨祥少东家,”钱太监嘴角微撇,“礼数周全无可挑剔,还笑言‘民间时兴花样与宫内用度不同,正可藉此机缘请总管大人指点宫中品味’。听着是谦辞,实则暗示他家货品独特,难以寻常市价衡量,是个绵里藏针的。”
马佳绍英微微颔首。
这些年轻东家,比老狐狸少了些定力,却多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冒险心思。漂亮话下,怕是正飞速盘算着明日如何试探,甚至如何在新规矩下找到新的缝隙。
“柳泉居的张东主,接东西时倒还算稳当。可说的话…有点意思。”
他说:‘请公公回禀大人,小号历来实诚,往后定然更实诚,只求大人给条明路,小号绝不忘恩典。’ ‘明路’二字,说得重了些。
值房里静下来,只有冰鉴散出的丝丝凉气。
马佳绍英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官帽椅里,闭上眼。听了三人各自禀报,像数张清晰的画面,在他脑中浮现。
马佳绍英缓缓捋须,将这六家的情状在心中过了一遍。
永丰号李掌柜——惶恐试探,粮账水深,最是惊弓之鸟。话语里藏着讨价还价的试探,甚至有一丝试图“投效”的暗示。
同仁堂乐——持重自恃,凭其不可替代性,稳坐钓鱼台。
六必居老掌柜——倚老求饶,指望以哀兵之态换得从轻发落。试图用绝对的恭顺换取平安。
天源酱园赵掌柜——故作镇定,试图以“主动说明”掌握部分话语权。
桂馨斋孙东家——殷切表功,欲借昔日恩荣为今日筹码,心思最活络。
瑞蚨祥少东家——精明周旋,以“品味”、“独特”为名,行维护高价之实。
大顺斋更是谨慎观望,用完美的礼节包裹着算计与不安。
……
各商号东家们都表现的“极为诚恳”。
这诚恳背后,是半个月来惊魂未定后的必然选择,是面对不可测之未来时最本能的求生姿态。
他们答应了,恭敬地答应了,但这恭敬能持续到几时?明日面对真金白银的价目磋商时,这“诚恳”底下,又会翻涌出多少花样?
“诚恳?” 马佳绍英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不过是各怀鬼胎的诚恳。或惧、或饶、或恃、或滑罢了。”
马佳绍英目光扫过三名太监,眸光一贯的沉静,深处却有一丝疲惫与决绝。
“下去吧。”
又向一旁笔帖式吩咐到,“传话广储司,明日巳时正,在景运门前厅见——地方敞亮,账册搬运方便,也让各位掌柜‘感受’一下内府库藏之殷实、账目之浩繁。”
“将明日要议的旧约卷宗,连同民国特派员留下的那份‘市价参详录’,一并送到我签押房来。”
“嗻。”
笔帖式与太监们退下,值房重归寂静。
马佳绍英的目光投向窗外,紫禁城的天空已是一片沉郁的靛蓝。明日,那些腰牌将带着这些商人,穿过这重重宫门。
“带进来的,将是惶恐、算计,也是他必须借助来整顿这腐朽内府、却又必须严加防范的“外力”。
马佳绍英独自坐在渐斜的日影里,指尖轻叩案面。
明日之会,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攻心。他要让这些“诚恳”的东家掌柜们,在巍巍殿阁与森森账册前,自己剥去那些惶恐、讨好、试探的伪装,露出商人逐利又畏势的本真。
他不仅要压价,更要借此立威,让这些商人明白:从此往后,内务府的饭,得按他马佳绍英,或者说,按紫禁城在新时代里皇帝不得不遵循的新规矩来吃。
他不仅要面对这些商人,更要面对他们背后那个虽已崩塌却余毒未清的旧利益网络,以及宫中各处可能投射来的复杂目光。
这场“商议”,从他派人送出腰牌的那一刻起,便已不只是谈价钱,而是一场立威、示诚、破旧立新的艰难交锋。
值房外,知了声嘶力竭。紫禁城的午后,一切如常,却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已在暗流中悄然绷紧,只待明日那场表面客气、内里锋利的较量。
申时初日影西斜,将值房窗棂的影子长长地拖在金砖地上。
笔帖式轻手轻脚地进来换茶,见总管大臣马佳绍英正对着空了大半的紫檀木档案柜出神,那柜门上原本贴着“壬子年特稽账册”的朱砂封签,已被整齐地撕去,只剩一点暗红的痕迹。
“大人,茶。”笔帖式将新沏的雨前龙井放在案边,轻声禀报,“各处今日的呈文都已收讫,等着您过目用印。”
马佳绍英“嗯”了一声,目光仍未离开那空柜,状似随意地问道:“上午小安公公来取走的那些民国特派员核算的账簿……都取干净了?”
笔帖式忙垂手答道:“回大人,安公公是奉着皇上口谕来的,单子上列明的二十八册总账、附例,还有七匣往来票据副册,都已点验清楚,尽数取走了。”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补充道:“安公公走时还问起,说皇上特意嘱咐,若还有当时查账时分门别类摘抄出来的‘内务府历年采购价目比照名录’,也一并带上。奴才想着那名录虽非正册,却是特派员处汇总的要件,便也找出交予安公公了。”
“哦?”马佳绍英终于转过身,端起茶盏,用碗盖慢慢撇着浮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连那份‘比照名录’也要了去……皇上这是真要潜心研习‘算术’,连历年物价的起落波动,都要一一揣摩了。”
他话语平淡,却让笔帖式心头一紧,不敢接话。
值房里静了片刻,只听得茶盖轻碰的微响。马佳绍英呷了口茶,那清冽的茶香似乎也化不开他心头的滞重。
“好,知道了。”他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皇上好学,是社稷之福。账册既已取走,你记档注明便是。”
“嗻。”笔帖式应着,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还有一事……今日寅时三刻,养心殿的李公公,也来咱衙门办了出宫凭证,说是奉旨采买‘文房样办’。凭证是依新章程办的,去处填得含糊,只写了‘东西各城’,准时开钥便出宫去了。”
马佳绍英执笔的手在空中不易察觉地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无声地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泅开一团黑迹。他没有去擦,反而就着那墨点,缓缓写下一个“静”字。
“嗯。”他这次连头也没抬,只从喉间应了一声,仿佛这消息与窗外飘过的柳絮无异。
笔帖式见他不再言语,便悄然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值房里重归寂静。马佳绍英盯着纸上那个被墨点晕染了边缘的“静”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也极苦涩的弧度。
好一个“学习算术之道”。
他心里明镜似的。
那二十八册账本和价比名录是什么?
那是民国特派员用西洋会计法,将过去三年内务府采买每一项物料的虚报价格、市面实价、经手官员、关联商号,像用梳子篦头发一样篦出来的铁证!每一页都沾着昔日贪墨的油渍,也映着如今改革的寒光。
小皇帝哪里是要学算数,他分明是要亲自掌眼,看看他爱新觉罗家的银子,从前是怎么被一群蛀虫和奸商,一口口啃噬殆尽的! 更要紧的是,皇帝恐怕是要拿着这本“市价宝典”,去衡量内务府今后报上的每一个价钱。
而李公公的出宫…… 马佳绍英闭上眼。
什么“文房样办”,不过是掩人耳目。在这节骨眼上,皇帝身边最得用的首领太监亲自出宫,还能为了什么?
多半是奉了密旨,去直接接触那些明日即将入宫的皇商,甚至……是去市面暗访实价!皇帝这是信不过内务府即将开始的“商议”,要自己掌握最底牌的数字。
一个取走历史罪证与价格标尺,一个去探查现实行情与商贾底细。小皇帝这双管齐下的手段,虽显稚嫩,其意已决,其锋已露。
马佳绍英感到一种深重的疲惫,这疲惫并非源于事务繁巨,而是源于他所效忠的双方那无声却日益清晰的角力。
一边是试图重掌财权、锐意求变的少年天子;另一边是虎视眈眈、借改革之名行监控之实的民国政府。
而他,马佳绍英,如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独木桥中间,任何一步偏差,都可能万劫不复。
马佳绍英缓缓将那张写有“静”字的纸揉成一团,投入一旁的火盆。纸团遇火即燃,腾起一簇明亮的火焰,随即化为灰烬。
“静?”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嘲笑自己,“树欲静,而风不止。这紫禁城的风,从来就没停过。”
明日,众商号入宫“商议”。
皇帝手握账册,暗遣近侍。
这哪里是一场简单的讨价还价,这分明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序幕。
而他,必须在这序幕拉开之前,找到那个既能维持宫廷体面、又能向皇帝交代、还不会让民国抓住把柄的、近乎不可能的平衡点。
内务府值房内,马佳绍英独坐,回想着这几日里种种波澜,此刻都在他心中沉淀、翻涌,最终凝成一声压在喉底的、沉甸甸的叹息。
他想起长春宫传来的消息,皇太后的病,是沉疴叠新惊,御医的脉案一日比一日晦涩。
那位曾经在危局中勉强支撑大局的妇人,如今精气神像沙漏里的沙,眼见着流逝。
这棵曾为小皇帝、也为他们这些遗臣勉强遮风挡雨的大树,枝叶正日渐凋零。
“凤体违和,国本动摇啊……” 他无声地喃喃。太后的病,抽走的不仅是宫中的主心骨,更让那本就微妙的政治天平,发生了不易察觉却至关重要的倾斜。
正因如此,小皇帝那些“违背祖制”的举动,才更显得刺目又迫人。查账、暗访、直接插手采买……哪一桩是列祖列宗定下的规矩?
哪一件又是少年天子该潜心修习的“正道”?
若在以往,他马佳绍英拼着这顶戴不要,也要上书痛陈,甚至请出皇太后来训诫约束。
可如今呢?太后卧病,袁世凯的耳目就在宫墙之外虎视眈眈,内务府的烂摊子腥臭冲天。
“祖制……”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竟品出一丝苦涩的嘲讽。
祖制能挡住民国政府的清查吗?祖制能填平内务府的贪墨窟窿吗?
祖制能让这紫禁城在新时代里继续体面地存续下去吗?
答案,马佳绍英心知肚明。不能。
也正是看透了这份“不能”,他才从皇帝看似鲁莽的举动中,品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意味。
那不只是少年心性的折腾,背后若没有病榻上皇太后默许甚至支持的眼神,何以能如此顺畅?
太后,恐怕也早已明白,“不变,即是坐以待毙”。她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威严与影响力,为儿子的“锐意进取”铺路,哪怕那路的方向,与她自幼所受的教诲背道而驰。
想到这里,马佳绍英心中那点因“祖制”被违而生的不甘与痛惜,忽然被一种更宏大、也更悲凉的思绪覆盖了。他端起早已冰凉的残茶,一口饮尽,那冰冷的苦涩直透肺腑。
“祖宗江山……说到底,如今剩下的,不过就是这紫禁城一方天地,和这天地间爱新觉罗最后一点血脉与名分了。”
马佳绍英对着壁上自己晃动的影子,仿佛在说服另一个固执的自己。“这‘国’已不国,‘朝’亦非朝。所谓基业,所谓未来,说穿了,不就是保着这小皇上能在这变局里立得住,能让这皇室招牌不至于太快摔个粉碎吗?”
皇帝若还是从前那个只识读书、万事不理的儿皇帝,那皇室便真是砧板上的鱼肉。
如今他既想管事,敢折腾,哪怕方式生硬、处处碰壁,至少这宫里,有了一股试图自己掌控命运的生力。这,或许才是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
“罢了……罢了!”
他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这寂静的值房里格外清晰,仿佛砸碎了自己心中最后一点犹疑与桎梏。
脸上的皱纹在光线下显得更深,但那眼神,却从之前的沉重彷徨,逐渐变得清晰、坚定,甚至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的锐利。
“纲常祖制,是太平年景的锦绣文章。如今是存亡之秋,文章救不了命。”
马佳绍英低声自语,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皇上既然想往前走,哪怕路子野,哪怕摔跟头,我这把老骨头……就替他看着点路,搬开点绊脚石吧。是好是坏,是对是错,留给后人评说。我马佳绍英,食爱新觉罗之禄大半生,到这步田地,能辅佐一代想有所作为的君主,让这皇室多延一口气,多争一分主动,也算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这身官服了。”
马佳绍英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舔墨,却非拟写公文。
他需要重新思量明日的安排,哪些条款可以让步以向皇帝示诚,哪些底线必须守住以维持机构运转,又该如何引导那些皇商,既配合“新规”,又不至于引发更大的动荡……思路从未如此清晰过,尽管这清晰的尽头,依旧是茫茫的未知。
但马佳绍英知道,对他而言,某种内心的漫漫长夜,已经做出了决断,正在渐渐走向尽头。
他选择了站在那位不甘沉沦的小皇帝身后,踏上的,将是一条更为艰难、也更为孤注一掷的辅佐之路。
酉初二刻(傍晚五点半),日影已完全从丹陛上褪去,紫禁城浸入一天中最沉静安宁的片刻。
马佳绍英估摸着皇帝该从毓庆宫散学回养心殿了,他理了理朝袍补子,正了正顶带花翎,未带随从,独自一人穿过越来越暗的宫道,朝着养心殿走去。
脚步不急不缓,那份午后下定的决心,此刻沉淀为一种沉稳的气度。
养心殿西暖阁里,皇帝刚换下骑射的短装,正由太监伺候着净手。
闻报马佳绍英求见,他擦拭的手微微一顿,眼里闪过一丝讶异——这个时辰,非有紧急公务,大臣通常不会来谒。他点头:“宣。”
马佳绍英躬身入内,行礼如仪。皇帝赐座,他谢恩后,只坐了绣墩的前三分之一,腰背挺直。
“总管此时来见,是有要事?”皇帝开口,声音尚带着少年清朗,但已努力模仿着沉稳。
马佳绍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诚恳地迎向御座上的少年天子。
这眼神,与以往恭顺中带着疏离、谨慎里含着忧虑都不同,是一种坦荡的、近乎托付的注视。
“奴才此时叨扰,确是为明日召见皇商之事。”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奴才思前想后,有些肺腑之言,不得不禀明皇上。”
皇帝放下手中的巾帕,示意左右太监略退远些,专注地看向他:“讲。”
“皇上天资聪颖,锐意求治,奴才看在眼里,……欣慰在心。”
马佳绍英这句“欣慰”说得极为郑重,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然,皇上终究年幼。”
他加重了这两个字,随即话锋一转,直指核心:“商贾之流,最是奸猾势利,锱铢必较,察言观色乃是本能。他们惯见的,是衙门里须发皆白的老吏,是市井中摸爬滚打的豪强。”
“皇上若以万乘之尊,亲与彼等对坐议价,恐非但其心中难生敬畏,反会暗忖天子可欺之以方,甚至以孩童视之,徒增轻慢之心。皇上乃九鼎之重,实不宜过早直面此等锱铢俗务、市井机锋。”
这番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刺耳,却全然是站在维护皇帝威严的立场。
凌霄听着,脸上的讶异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的神情。
他没有动怒,因为马佳绍英说中了他潜意识里的顾虑——自己这副身躯,在那些老练的商人眼中,究竟有多少分量?
马佳绍英见皇帝听进去了,心下一缓,语气更加恳切:“奴才蒙皇上与太后信重,忝居内务府总管。于公,整顿府库、厘清积弊乃奴才本分;于私,”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用力,“奴才愿竭此残年之力,为皇上前驱,与此辈商贾周旋分辨。 明日之会,皇上若信得过奴才,可静坐于帘后或高位之上,不必轻易出言。且看奴才如何与他们计较往年浮报之数,如何议定今后公平之价,如何续签这供需契约。一切条款争执,自有奴才出面应对。”
马佳绍英微微向前倾身,姿态放得更低,用意却更为坚决:“待到双方僵持不下,或条款关乎重大,奴才难以独断之时,再恭请皇上圣裁。”
“如此,皇上可尽览全局,明察秋毫,而天威不泄于琐碎之争,龙颜不现于商贾之前。内务府一切相关采购定价、契约存续之权,看似经奴才之手办理,实则尽在皇上洞鉴与掌握之中。”
暖阁内静极了,只有西洋钟滴滴答答的轻响。
凌霄看着眼前这位一向以谨慎、胆小甚至有些保守着称的老臣,此刻却目光灼灼,将一副既维护自己尊严、又保证实权在握的方略,和盘托出。
这份突如其来的、毫无保留的“投效”姿态,确实让他意外。
但他旋即明白,这不是简单的表忠,这是马佳绍英在权衡了所有利弊,洞察了太后病重后的局势,最终将宝押在了自己身上,并决心用他全部的经验和老练,来为自己的“锐意进取”保驾护航,同时也为内务府、为皇室寻一条最稳妥的出路。
凌霄沉默了许久。
他现在毕竟还是个孩子,虽有心机,但现实却是渴望有可靠之人分担这沉重压力。
马佳绍英的提议,不仅保全了皇室的颜面,更提供了一条看似可行的实操路径。
他那些跃跃欲试的亲自干预念头,被老臣一番合情合理的剖析,导向了一个更符合现实权力运作规则的方向。
“……总管所言,确有道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已然做出了决断,“朕这副模样,亲去讨价还价,也实在不成体统。明日,便依总管之议。朕就在养心殿宝座之上,静观其变。具体事宜,就劳烦总管全权主持,仔细斟酌。”
“奴才,领旨!”马佳绍英离座,端端正正叩下头去。这一叩,不止是遵命,更是正式表明了辅佐的立场。
夕阳斜照,映照着摊满案几的账簿与名录。君臣之间那层试探的薄纱既已揭开,议事便直接切入肌理。
凌霄将小安子取回的两套册籍推向案前。
一套是民国特派员的审计总账,蓝布硬壳,贴满标注西洋数字与算式的浮签,冰冷清晰如手术刀;
另一套是内务府旧有的“采购价格名录”,黄绫软面,字迹圆熟雅驯,却处处透着暧昧的腾挪空间。
两者并置,恍若两个时代的账簿在对峙。
“总管看看,”皇帝的手指划过审计账册上几行朱笔圈出的条目,“民国会计所用‘成本核算’之法,虽显苛细,却将往年采购中虚报之数,曝露无疑。此册,可为今日之‘镜’。”
马佳绍英躬身细看,只见上面诸如“光绪三十四年冬,采买上等松江棉布一千匹,内府报价每匹银九两七钱,同期市面实价至高不过二两八钱,浮报约六成七分”之类的记录,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他额角微汗,沉声道:“皇上圣明。此册……确是照妖宝鉴。以往积弊,皆因无此‘实价’为基,任由奸吏猾商上下其手。”
“既已有‘镜’,便须立‘尺’。”凌霄抬起眼,目光清亮,“朕与总管商定:自今而后,内务府一切寻常采买——即米面粮油、酱醋糖茶、寻常布匹、木炭瓷器等日用之物——须以此为基。”
凌霄顿了顿,说出核心规则:
“由广储司会同民国新设核查处,每月据市面行情,厘定各类物品之基准实价,造册存案。采购时,可视物品成色、运输难易、时节浮动,在此基准实价之上,上浮一分至二分(即1%-2%),以为官办损耗及商号微利。此为定例,明文载入采购章程,过此限者,需专折呈明缘由,由朕朱批特许。”
马佳绍英心中迅速盘算:一二分利,对于以往动辄数成乃至翻倍的暴利而言,堪称骤减。
但这微利若能以堂堂正正的“官价”长期、稳定获取,对于那些真正的老字号而言,未尝不是一条干净安稳的生路。
这确是从“分赃”转向“经商”的根本之变。
马佳绍英由衷道:“皇上此议,堵贪墨之门,开合规之窗。虽利薄,然贵在持久明晰,商贾亦可预期。奴才以为可行。”
“至于贵重之物,”凌霄语气转为凝重,“如人参貂皮、珍玩玉器、御用特供绸缎、大件紫檀花梨木器、御窑精品等,不在此常例之中。”
他提出更严密的监督设计:
“凡此类采买,需由内务府总管大臣与醇亲王(皇帝生父)联署定契。若醇亲王不在京或不便,则委派养心殿首领太监(皇帝心腹)随同内务府大臣办理。定价需三方(或两方加太监)共议,共签于契约之上,互相监督制衡。”
马佳绍英立刻领会了其中精妙的权力制衡:总管大臣掌行政与专业,醇亲王(或皇帝近侍)代表皇室亲族(或皇帝本人)监督,两者缺一不可。这确保了贵重物品的采买,无法由任何一方单独操纵。
直接绕过内务府一众官员。
皇帝最后,说出了最关键、也最大胆的一环:
“契约既签,银款拨付,仍走内务府广储司之账。然其中若有因规模采买、长期契约而产生之折让盈余、或特批之‘备用银’(即以往最易被挪移贪墨的灰色部分),其管理、存储与合规转交,朕意……特委广储司郎中郑孝胥专责。所有此类款项之出入,需郑孝胥另立密档,定期直接向朕奏报,与常规采购账目完全分离。”
马佳绍英闻言,眸光骤然一凝,旋即化为深深的叹服。这一安排,真正实现了 “钱、权、人”三项分离:
定价权:由内务府(总管)、皇室(醇亲王或近侍太监)共掌,互相制约。
执行与付款权:仍归广储司常规流程,但受到基准价格限制与民国核查处监督。
特殊款项管理权:则剥离出来,交给素有清名、且与内务府旧利益网络瓜葛较少的郑孝胥单独负责,并直通御前。
如此,任何一方都无法独揽从定价到支款的全部流程,极大地增加了贪墨的难度与风险。
而郑孝胥此人,素有才名,自负清流,让他掌管这“钱匣子”,既是对他的一种任用与考验,也是借他之力,在腐朽的内务府体系中打入一个可靠的楔子。
郑孝胥与内务府旧利益网络瓜葛较少,用他如同引入一股“活水”来搅动“死潭”。他的刚直与名利之心,正可用来严格管束款项,同时其密奏能成为皇帝刺探内务府实情的另一只眼睛。
郑孝胥并非无欲无求的纯臣。
他抱负极大,自视甚高,且对“恢复大清”有远超常人的执念。让他接触核心财权,犹如将一柄利剑置于匣中。
用之得当,可斩奸邪;若其心渐生异志,或被人利用,这“直通御前”的密奏之权与独立财权,也可能成为将来巨大的隐患。
这步棋,既是妙手,也隐伏着长远的风险,考验着皇帝未来的驾驭之术。
“皇上思虑周详,制衡之术,已得精髓。”
马佳绍英长长一揖,这一次,心服口服,“钱、权、人三分离,环环相扣,互相监视。 寻常采购,利薄而章法严;贵重之物,权分而监督密。更有郑孝胥独掌余款,直达天听……奴才以为,此制若行,内务府采买之积弊,虽不能言顷刻尽除,然其根已断,其源将竭。假以时日,必能廓清!”
此番“钱、权、人”三项分离的定策,看似是为遏制贪腐、提高效率,实则是一招更深邃的 “制度性棋局” ,其精妙之处远超表面文章。
以“合规”规避民国监察
新制最大的屏障,在于其表面上的 高度合规性。民国核查机构最易攻击的,是“虚报价格”和“账目不清”。
如今,寻常采购绑定公开市价,浮动微末且有明文规定;贵重物品采购则有亲王或御前太监联合监督,流程透明。
所有账目皆有可查之据、可循之规。民国特派员纵有怀疑,也难以从这看似严整的章程中找到公然违法之处。
这实则为皇室在民国法度下,赢得了一层珍贵的 “合规操作空间”。
而内务府旧弊根源在于“一言堂”与“一条线”的系统性贪污。新制将采购流程拆解,使定价、执行、余款管理三权分立,且分属不同利益阵营。
内务府总管(马佳绍英):拥有定价商议权和执行主导权,但无法触碰可能产生灰色利益的“余款”。
醇亲王或御前太监:代表皇权现场监督,形成制衡,但其权责仅限于特定贵重采购,不涉日常。
广储司郎中(郑孝胥):独立掌管最敏感的特殊款项,直接对皇帝负责,成为嵌入旧体系的一枚“皇家钉子”。
任何人想重复旧式贪腐,必须同时打通这三个彼此独立且互相监视的环节,难度与风险呈几何级数增加,从而从制度上 扼杀了大规模、系统性贪腐的土壤。
以“分权”防范权臣架空内务府,这是最隐晦也最核心的一层。皇帝虽年幼,已深谙权力不可独授。
确保内务府总管无法独揽:马佳绍英虽总领事务,但定价受核、用款受监、余款无权过问,其权力被严格限制在行政执行层面。
而醇亲王仅有监督之名而无日常行政之实;郑孝胥虽掌“钱匣子”,却无定价与采买之权;皇帝通过牢牢掌控最终审批(朱批特许)和听取郑孝胥密奏,成为所有权力流最终交汇与仲裁的唯一中心。
这实质上构建了一个 以皇帝为枢纽,各方相互牵制、互为依托的权力网络,彻底杜绝了再出现一个能够架空内务府、进而架空皇权的“权臣”的可能性。
此制于内务府推行,绝非风平浪静。
商号面对骤薄的“阳光利润”,商人们部分(如或许更依赖品质与信誉的同仁堂、瑞蚨祥)可能审慎接受;而更多依赖灰色利益的商号(如某些粮行、酱园)则可能怨声载道,甚至暗中串联,试图寻找新规漏洞或腐蚀新环节的官员(如试探郑孝胥)。
内务府旧有既得利益者(未被清洗彻底的中下层官吏)必然抵触,消极执行或暗中使绊。新上任的官员则在观望,小心翼翼地在旧习惯与新规矩间寻找平衡。
这一番制度革新,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网,网住了腐败,分隔了权力,也暂时遮挡了外部的监察目光。
然而,网中之鱼不会坐以待毙,执网之手的力度与智慧,将决定这张网最终是成为护卫基业的藩篱,还是引发新一轮激烈挣扎的罗网。故事真正的张力,此刻才刚刚开始凝聚。
凌霄年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充满期望的神色:“如此,明日召见众商,总管心中便有定见与尺度了。寻常之物,以此新章压价;贵重之项,示以严规。愿彼等识时务,共守此新规矩。”
“奴才遵旨!”马佳绍英肃然领命。
当他退出暖阁时,怀中仿佛已揣着一把经过君臣合力锻造、锋芒初试的“新尺”。
这把尺,将以那些冰冷的审计数字为刻度,以精密的权力制衡为材质,去丈量紫禁城未来的每一分开销,去尝试划破那浓密如夜的腐朽之网。
他回头望了一眼养心殿内透出的温暖光亮,心中那块悬了一整日的巨石,似乎悄然落地。
君臣之间,虽未明言,但一种基于现实困境与未来利益的新默契,已然达成。
明天的较量,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身后有了皇帝的默许与支持;
而皇帝,也获得了一位熟悉旧规则、有能力执行新意图的老臣的全力辅佐。
前路依然艰险,但至少,方向已经统一,力量开始凝聚。
这紫禁城的晚霞里,似乎也透出了一丝不同于往日沉重的新意味。
暖阁内重归寂静,皇帝仍坐在原处,没有立刻唤人进来伺候,目光却越过空荡荡的御座,投向马佳绍英方才躬身退出的那道门帘。门帘轻晃,最终静止,将那抹衰老却挺直的背影彻底隔在了外面。
殿内氤氲着方才奉上的新茶香气,凌霄却觉得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另一股气息——那是马佳绍英身上经年累月浸润的、内务府文书房特有的陈旧墨味与淡淡樟脑气,混着一种老臣特有的、谨慎而疲惫的体息。
这气息此刻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甚至是一丝轻微的、无所遁形的窘迫。
“朕那些主意……他果然早就一清二楚了。” 凌霄无声地翕动嘴唇,对自己说。不是疑问,是笃定的结论。
一个经历时代剧烈变革的三朝老臣,并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走上高位。自然有其一定的政治智慧。
凌霄,凭什么觉得?自己的思想举措,能够瞒得过在这乱世中争雄的‘先贤们’,自己最大的优势不过是开了一扇上帝之门,能够预知未来发生的命运。
凭借自己的学识能力,能够同这些枭雄们周旋吗?
“是啊!自以为把握了天机便能运筹帷幄,太小瞧轻视这个时代的政治家,军阀,官僚了。”
“他们不过是因为狭隘的历史局限性,终究造就了他们各自的抉择。”
“伟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呀!也是在艰难摸索中砥砺前行。”
回想起来,自己近来的举动,在这样一位历事三朝、在宫禁人际与财物泥潭里挣扎了大半辈子的老臣眼中,怕是稚嫩得可笑吧?
派小安子去取那要命的账册,美其名曰“学习算术”;让小李子出宫“采买样办”,实则暗访市价;甚至意图亲自接见商人,想着如何压价立威……这一桩桩,一件件,自己以为做得隐秘,带着几分天真的得意与冒险的兴奋。
可在马佳绍英那里,恐怕从他第一次踏进内务府值房询问账目起,或者更早,从他开始对内务府用度流露出异乎寻常的关注时,对方心中就已如明镜一般了。
“哪里瞒得过他……” 凌霄微微向后,靠进冰冷的紫檀木椅背,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
有点像是精心搭建的积木被人一眼看穿结构后的讪然,又有点像是暗中用力却早被师长察觉的忐忑。但奇怪的是,这其中并无多少被冒犯的恼怒,反而隐隐有一丝……庆幸?
是了,庆幸。
这位老臣看穿了,却没有点破,没有搬出祖制大义来谏阻,没有跑到病重的皇太后跟前去哭诉“皇上胡闹”。
他只是沉默地观察,谨慎地权衡,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用最顺乎“情理”的方式——维护皇上威严、体恤皇上年幼——将事情的主动权,以一种看似交付、实则更为牢固的方式,重新纳入了“规矩”所能涵盖的轨道。
他不仅看穿了自己的目的,甚至还为自己那不够圆熟的手段,默默铺好了一条更稳妥、也更符合宫廷现实的路。
这与其说是“妥协”,不如说是一种沉甸甸的接纳与引导。
凌霄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疲惫,那不是身体的倦怠,而是一种心智骤然接触到复杂现实层面后的晕眩。
他原本以为,亲政(哪怕是这种局限在宫墙内的“亲政”)便是发号施令,便是让人畏惧服从。
现在却模糊地意识到,真正的掌控,或许更在于让马佳绍英这样有能力、有经验、有自己一套生存逻辑的旧臣,愿意真心实意地为你所用,将他们的经验与手腕,化作实现你意图的工具,而非障碍。
“终究……姜还是老的辣。”
少年天子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句他从小熟知的俗语,此刻品来,别有滋味。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桌面,指尖冰凉。
凌霄知道,从明天起,很多事情会不一样了。他不会再仅仅是一个“想做事”的孩子皇帝,而是一个开始学习如何通过马佳绍英这样的臣子,去真正“做成事”的君主。
这条路,马佳绍英刚刚用他的方式,为他揭开了一角帷幕。帷幕之后,是更复杂的权衡、更精微的操弄,以及更深沉的孤独。
“也好。” 最终,凌霄低声自语,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接纳了这份迟来的“成人礼”,“有人看得穿,肯顺着朕的心思去办,总比一群庸人懵懂无知,或奸佞阳奉阴违,要强得多。”
凌霄站起身,小小的身影被夕阳拉长,投在殿壁上,竟也有了几分凝重的意味。
马佳绍英的背影已然消失,但那道门帘,仿佛成了一面无形的镜子,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窥见了自己身处的位置,以及前路上那些沉默而强大的、名为“现实”与“经验”的礁石。
时日还长,而有些成长,总是在无人看见的静默时分,悄然发生。
酉时五刻(傍晚六点一刻),养心殿后的静室门扉轻启,首领太监小李子领着四名小太监,将十数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并几个大小锦盒,悄无声息地搬了进来,在青砖地上按品类排开。
室内早已按皇帝吩咐,设下数张长案,案上整齐摆放着早先小安子从内务府各库提取的、贴着标签的各式样品。
凌霄闻报,放下手中账簿,移驾静室。
他身着石青色常服袍,小小的身影在偌大静室与堆积如山的实物前,更显凝重。
凌霄没有立刻发问,目光先扫过地上那些与宫内华美容器截然不同的粗布袋囊,仿佛在审视另一个真实却陌生的世界。
“皇上,奴才回来了。”小李子上前一步,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遵旨暗访四城,凡米面、菜蔬、药材、布帛等项,皆择其通行市面之上、中、下三等成色,各购少许,记录时价于此。”说着,双手奉上一本簇新的蓝皮簿册。
皇帝接过,并不急于翻看,只道:“打开,朕要亲眼比对。”
“嗻。”小李子与小安子对视一眼,立即上前。小安子默契地将宫内样品逐一摆到长案显眼处,小李子则亲自解开口袋绳索。
第一类是粮食。 三个口袋依次解开:
一口袋是“上白粳米”,颗粒晶莹,几无碎末。
小李子道:“此等成色,取自前门外大粮行,谓是今年无锡新米,每石市价六元三角。”
小安子立刻将内务府甲字库“御用白粳”样品罐捧来。
两相比对,宫内米粒更显圆润饱满,色泽如玉,但差异并不悬殊。
凌霄伸手各抓一把,仔细观看,又放入口中咀嚼几下,眉头微蹙。
第二袋是“常行粳米”,米粒稍杂,略有黄粒。
小李子报:“此等为市井大户常用,每石五元二角。” 对应的宫内乙字库“常供粳米”样品,成色竟与这市面中品相仿,甚至略逊。
第三袋则是掺杂了少许陈米、碎米明显的“次米”。“此为民食或酿酒之用,每石仅三元八角。” 而内务府账目上,绝无此类低价米记载,所有采买皆以“上等”或“中等”名目入库。
接着是药材。 锦盒开启,人参、当归、黄芪等分盒而置。
小李子指着一盒须芦俱全、但身形普通的山参道:“此五等山参,吉林庄口价,每钱二元四角。”
又打开另一盒,内盛两枝形体精悍、纹路清晰的参:“此近乎四等边条,每钱需四元七角。”
而小安子取来的内务府“上用老山参”样品,无论形体、纹路、芦碗,皆远胜前者,然账面所记价格,却高达每钱十数两银。
最直观的是布匹。 小李子展开几段布头:
“此上细松江棉布,幅宽二尺二,每尺一角一分。”
“此中等湖绉,每尺三角。”
“此下等粗夏布,每尺仅五分。”
而内务府广储司缎库的“月白棉布”样品,质地与那“上细松江布”几乎无异,甚至纺织略疏,账上单价却是每尺三钱五分。
凌霄一言不发,听着小李子禀报,目光在宫内外样品间来回移动,手指不时捻过米粒,搓揉布帛,凑近细嗅药材。
静室里只余布料摩擦与器物轻碰的窸窣声,气氛凝肃。烛火跳跃,将他紧抿的唇和专注的眼映得忽明忽暗。
随着比对深入,一个残酷而清晰的图谱逐渐显现:宫中许多“上等”之物,不过相当于市面中上之选;而宫中“中等”货色,往往只与市面普通品相类。那巨大的价格鸿沟,并非源于物之精粗,全然是人为虚架起来的贪墨阶梯。
最后,小李子翻开那蓝皮簿册,呈到皇帝面前。上面用娟秀却简练的馆阁体,分门别类记载着:
粮米类:上白粳米(无锡新):每石6.3元(银元,下同)
常行粳米:每石5.2元
次米:每石3.8元
……
布帛类:
上细松江布(幅二尺二):每尺0.11元
中等湖绉:每尺0.3元
粗夏布:每尺0.05元
……
药材类:
五等山参(吉林庄):每钱2.4元
四等边条参:每钱4.7元
……
每一类皆分等明码,与宫中账册上那些笼统而昂贵的名目形成刺眼对比。
皇帝合上簿册,闭上眼,静默良久。
当他再睁开眼时,那孩童的稚气已被一种冰冷的清明取代。他不必再问,这满室无声的实物,这一行行清晰的市价,已是最雄辩的证词。
内务府那套延续百年的“价格戏法”,在他眼前已彻底拆穿。
“将这些市价簿册,与内务府的旧账、民国的新账,放到一处。”皇帝的声音在静室里响起,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明日,朕与马佳绍英,便用这些实价,去会一会那些‘皇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堆代表着真实人间烟火的布袋,转身离去。静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将那一室决定未来内务府命运的证据,锁在了渐浓的暮色里。
而一场基于真实物价的、前所未有的谈判,已然箭在弦上。
“不足……半百银元?” 皇帝正要转身的脚步,蓦地顿住了。他回过头,目光锐利地投向垂手而立的小李子,似乎要在他平静的脸上再确认一遍这数字的真伪。
“回皇上,奴才今日所购米面、菜蔬、药材、布帛等各色样品,总计品类三十有七,成色分等一百一十二样。”
小李子声音平稳,如数家珍,“实耗四十三块银元又七角五分。其中,最贵者为四等边条参一钱,耗四元七角;最贱者为粗夏布一匹,仅耗九角。所有花费,皆有店铺盖章收据为凭,已附于账簿之后。”
四十三块银元。
这个数字,像一把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凌霄心头,却又奇异地让他沸腾的血液骤然冷静、沉淀下来。
他脑中瞬间闪过内务府旧账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条目:一石寻常粳米报银十数两,一匹普通棉布报银三四两……今日小李子买回的这足以堆满半间静室、代表整个北京城民生市价的庞杂货物,其总价,竟不及旧日账上一两样“上等贡品”的虚报之数!
无需再多言了。这“不足半百”的银元,比任何审计报告或慷慨陈词,都更铿锵有力地证明了他与马佳绍英所定新规的紧迫与正确。
若按旧制,宫中采购这等数量货品,账目上怕早已是数千两雪花银不见踪影。
而若按新规,即便所有物品皆按市价上浮一二分,所需银两也将是清晰可控、有迹可循的一笔明账。
“好,好一个‘不足半百’!”凌霄的声音在寂静的殿阁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痛快的冷意,“这,才是人间真实的价钱。李得禄,你差事办得极好,所购之物、所记之价,便是明日朕与马佳绍英手中,最锋利的剑与最坚固的盾。”
“奴才不敢当,为皇上办事是本分。”小李子深深躬下身。
凌霄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回东暖阁。他心中那点因年轻而残存的犹豫,此刻已被这铁一般的物价现实碾得粉碎。今夜,他无法安寝。
暖阁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三套账簿册籍,被他亲自铺陈在巨大的紫檀木案上:
左边,是民国特派员的审计总账,蓝皮冰冷,数字如刀。
中间,是内务府旧藏的价格名录,黄绫柔腻,字里行间却透着腐朽的暧昧。
右边,是最新呈上的小李子暗访市价簿,墨迹犹新,带着宫墙外的烟火气。
“你们且在外伺候,无朕传唤,任何人不得入内。”皇帝吩咐一声,便将所有太监宫女屏退。他挽起袖口,亲自移过灯盏,深吸一口气,便伏案沉浸入这数字的海洋。
凌霄先以市价簿为基准,找到“上白粳米”、“松江棉布”、“五等山参”等项的价格。
然后,翻开内务府旧名录,查找对应或类似名目下的“采购价”。
一个个令人窒息的比例,在他笔下算出:米价浮报近三倍,布价浮报超五倍,参价浮报竟可达十倍有余……这些比例,又被他在民国审计账中找到确凿的旁证与更细致的分项拆解。
朱笔在他手中不时圈点、批注。他在雪白的宣纸上另起一册,分门别类地摘录、对比:
【粳米类】
市价(上等):每石6.3元
内府旧报价(御用白粳):每石18两(约合25元)
浮报比例:约297%
审计账核实虚报: 15.4两\/石
他不仅对比价格,更留意物品描述。
内务府旧名录中大量“精制”、“特选”、“上加”等模糊溢美之词,在市价簿简单明晰的“上、中、下”或具体产地描述面前,显得苍白可笑。
许多所谓的“御用特供”,其描述品质与市面“上等”货几乎雷同,价格却是天壤之别。
时间在西洋钟滴滴答答中流逝。夜深了,紫禁城万籁俱寂,唯有养心殿西暖阁的灯火,倔强地亮着。
皇帝年轻的脸上不见疲惫,只有一种越来越亮的、近乎燃烧的专注。
额角渗出细汗,他也浑然不觉。每一个触目惊心的对比数字,都像一针强心剂,让他对明日之会的把握,增添一分。
他不仅仅是在查账,他是在亲手锻造一把尺子,一把足以丈量过去罪恶、也足以规划未来秩序的尺子。 这把尺的刻度,就来自于今夜这无数个“市价”与“旧报”的残酷差值,来自于那“不足半百银元”所带来的震撼性真实。
当小李子与小安子再三劝解之下,凌霄终于直起身,放下朱笔。
案上,他亲笔整理比对的摘要,已写了厚厚一沓。所有明日可能需要用到关键品类、关键价格、关键浮报比例,都已了然于胸。
“传话,”他的声音因熬夜而微哑,却异常坚定,“告知马佳绍英,今日巳时之会,朕会亲临。让他,依昨夜所议章程准备便是。”
所有数据、所有对比、所有震撼与决心,都已熔铸于心。
现在,只待天明,只待将那把由真实物价与崭新规则锻造的尺,公之于众,量一量这紫禁城积弊的深浅,也量一量那些皇商与旧时代的命运。
凌霄看了一眼西洋钟还能睡三个小时,瞬间带着无比困倦的睡意,强撑着身体,任由小李子服侍下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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