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采买新章初定,后续事宜在马佳绍英的雷厉风行下渐次铺开,紫禁城似乎正缓慢而坚定地驶入一条新的轨道。
养心殿西暖阁里,凌霄将最后一份关于此事的奏报合上,心中那份因初战告捷而生的激荡,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思虑。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茂盛的海棠树盆景,枝叶在午后的微风中轻颤。
经此一事,凌霄真切地触摸到了权柄的棱角与现实的粗粝,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照见了自己的青涩与不足。
那些商贾瞬息万变的脸色、马佳绍英老辣周旋的言辞、账册上冰冷残酷的数字……无一不在提醒他,仅凭天潢贵胄的身份与一腔锐气,远远不足以驾驭这庞大而腐朽的宫廷机器,更遑论在袁世凯虎视眈眈的夹缝中,为皇室谋一条生路。
自以为的现代屠龙术,没有经历真正的政治搏杀,怎么可能和这群人玩弄心眼子。也能够真切体会到了摄政王当初的窘境。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他低声吟诵出《周易》中的句子,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凌霄需要更坚实的根基,更渊博的学识,更通透的智慧。而这些,正蕴藏在那每日看似枯燥的经史子集之中。
凌霄转身走回西暖阁,这里是他平日独自温书之所。临窗的大炕上,早已摆好了今日的课业——一册翻到一半的《大学章句》,旁边是朱笔圈点过的《论语集注》,还有帝师袁励准昨日留下的几道策论题目,墨迹未干。摒弃杂念,他爬上炕,盘膝坐下,重新捧起了书本。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清亮的童音在静谧的暖阁中响起,不再是晨起时的懵懂,而是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专注与咀嚼。
凌霄不再满足于机械背诵,而是试图将章句中的道理,与近日经历的人情、政事相互印证。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 读到此处,他不由停顿,想到内务府那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何尝不是一种畸形的“家”?欲整肃内务府,不正需先“齐”此“家”之规吗?这种联想,让他对经文的理解,陡然深了一层。
时间在西洋钟的滴答声与书页的翻动声中悄然流逝。阳光从窗棂的东侧,缓缓移到了正中,又渐渐炙热。
午时四刻(中午十二点),首领太监小李子悄步进来,见皇帝仍沉浸书中,轻声提醒:“皇上,时辰到了,该用些茶点,稍作歇息了。”
凌霄这才从书海中抬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点了点头。
简单的几样精致点心和一碗温热的杏仁茶很快呈上。他用得很快,心思似乎还在方才的经义里。用完,便对小李子道:“朕略歇息两刻。你看着时辰,务必在未时初刻前唤醒朕,切莫误了下午的课业。”
“嗻,奴才记下了。” 小李子为凌霄放下床帐,阁内光线顿时柔和下来。
皇帝躺在榻上,却并未立刻睡着。
日间种种仍在脑中盘旋,与经书中的道理交织在一起。凌霄强迫自己静心,知道下午的课程更需要清晰的头脑。很快,年幼的身体抵不过晨起的劳累与半日的心力消耗,呼吸渐渐均匀。
午时七刻(中午十二点四十),小李子准时在帐外低声呼唤:“皇上,时辰到了。”
帐内传来一声带着睡意的“嗯”,随即是窸窣的起身声。宫女们上前伺候皇帝净面、更衣,换上一身便于久坐的宝蓝色江绸长衫。片刻之后,那个略显疲惫但眼神已恢复清明的少年天子,便走出了西暖阁。
舆轿早已备好。凌霄坐上,简短吩咐:“毓庆宫。”
轿子平稳地穿过宫道,抵达毓庆宫时,几位宗室伴读的王公子弟已在门前廊下恭敬等候。见到皇帝驾临,纷纷行礼。凌霄略一点头,便率先步入那间萦绕着墨香与书卷气的课堂。
帝师袁励准已端坐师位,见皇帝准时到来,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今日要讲的,是《孟子·梁惠王上》中关于“仁政”与“王道”的篇章。
“皇上,请入坐。” 袁励准温言道。
凌霄在自己的书案后坐定,摊开书卷。几位伴读也依次落座,学堂内顿时肃静下来。
“上节课,我们讲到‘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今日,我们接着往下看。” 袁励准的声音平和而清晰,开始讲解孟子的论述。
凌霄凝神听着,时而提笔记录,时而蹙眉思索。
当袁励准讲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时,凌霄心中猛地一震,不由得又想起了内务府那惊人的虚报价目与市价之间的鸿沟,那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率兽食人”?
只是所食的,是皇室本已捉襟见肘的财用,是这摇摇欲坠的体面。
凌霄将这点联想压下,继续专注听讲。
课间,袁励准照例提问。
当被问及“王者之道,当以何为先”时,一位伴读答“以武功定天下”,另一位答“以礼乐教化万民”。
轮到凌霄时,他沉吟片刻,结合近日所思,答道:“学生以为,当以‘明制度、节用度、察下情’为先。制度不明,则上下混淆;用度不节,则府库空虚;下情不察,则举措失当。三者不备,纵有武功礼乐,恐难为长久稳固之王道。”
这个回答,显然超出了简单的经义复述,带有了个人的现实思考。
袁励准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未直接评判对错,只是颔首道:“皇上能结合时势思考经义,甚好。然则孟子之本意,仍在‘仁心’发端。制度、用度、下情,皆需由此‘仁心’统领,方不致流于权术。此中分寸,还望皇上细察。”
“学生受教。”凌霄恭敬地应道。
他明白,帝师是在提醒他,手段与方法固然重要,但为君的根本心性修养,仍是基石。
课程继续进行。
阳光透过毓庆宫的窗格,在青砖地上缓缓移动,将少年们伏案苦读的身影拉长。
紫禁城外,时代浪潮汹涌;紫禁城内,这座古老的学堂里,琅琅书声依旧,仿佛一切纷扰都被暂时隔绝。
但端坐其中的小皇帝知道,他所学的每一个字,未来都可能成为他应对那纷扰世界的武器或盔甲。他的帝王之路,才刚刚在经史子集与现实磨砺的交错中,艰难地启程。
午后的课程在帝师沉稳的讲解与少年们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中结束。
伴读的少年们行礼告退,毓庆宫内重归静谧,唯余书卷气息与窗外渐斜的日光。
凌霄独自在书案后坐了片刻,方才课上的对答、袁师傅那句关于“仁心”与“权术”的提醒,与近日内务府风波中的种种情状,如同两股截然不同的水流,在他心中激烈冲撞、交融。
凌霄没有立刻起身返回养心殿,而是信步走向毓庆宫堆满书籍的侧配殿。摒退左右,只留一室寂静。
他站在窗前,目光却并未投向庭院景致,而是有些空茫地落在虚处。
白日里在众人面前必须维持的沉稳威仪,此刻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那个未曾真正经历政治斗争的‘现代人’,经历了一场远超心理负荷的政治实操的真实心绪。
“稚嫩……太过稚嫩。” 凌霄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近乎自嘲的苦笑。
凌霄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在众人面前透露出离经叛道,违背这个时代应有的举措与思想,否则面临自己的将会是无法想象的灾难。
回想此次事件,从最初整顿账目混乱时的震怒,到意图直接插手、亲自与商贾议价的天真,再到被马佳绍英看穿意图、迂回引导,最终在老臣铺好的路径下达成目标……每一步,看似最终结果符合预期,但过程却处处透着力不从心的被动与处处受制的笨拙。
凌霄以为拿着民国审计的账册和市价清单便是王牌,却低估了那些商贾哭穷扮惨、掀开“潜规则”以博同情的狡黠与胆量。
他以为皇帝的身份在这些愚民面前足以震慑一切,却忽略了在那些久历世故的老油条眼中,自己这副孩童身躯和急切姿态,本身就容易引来轻视与算计。
若非马佳绍英这位深谙宫内外规则、手腕老辣且最终选择效忠的旧臣从中周旋、软硬兼施,甚至默许了那扇隐秘的“侧门”以换取明面上的妥协,单凭他自己那些直来直去的想法,恐怕早已碰得头破血流,甚至可能打草惊蛇,让改革计划夭折。
“从前在毓庆宫学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字字珠玑,句句大道。”
凌霄走到书架前,手指拂过那一排排深蓝色封皮的经典,“讲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阔道理,是仁政爱民的圣人理想,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至高境界。那的确是屠龙之术,光芒万丈,足以照耀千古。”
他的手指停在一本《韩非子》上——这本书帝师很少深入讲解,只偶尔提及,多作批判,但他私下曾翻阅过几页。
“可那‘龙’在九天之上,而我眼前……”
凌霄收回手,转身望着空荡荡的暖阁,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锐利与冷澈,“我眼前的,是马佳绍英言语中不着痕迹的引导与制衡,是商贾们涕泪横流下的精明算计,是内务府衙门里那些尚未触及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是宫墙外袁世凯那双时刻注视、意味不明的眼睛……还有这紫禁城内,数千人心思各异的太监、宫女、护卫,以及后宫太妃们看似平静目光下的疑虑与观望。”
“这些,不是九天之龙,而是身边的荆棘、暗处的礁石、笑面下的刀刃。光靠‘仁政’、‘王道’这些宏大篇章,砍不断荆棘,绕不过礁石,防不住刀刃。”
凌霄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仿佛是时空的规则,约束着自己的一切行为,既定的历史不为人为所改变。
经典教会了凌霄何为至善至美的统治蓝图,却没有教他如何辨别臣子奏折中隐藏的私心,如何平衡不同利益集团的诉求,如何在弱势中借力打力、以退为进,更未教他如何在这“民国”之下的“小朝廷”里,既保住皇室最后一点体面与实利,又不触碰袁世凯划下的红线。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凌霄想起《尚书》里这八个字,此刻体会得格外深刻。
人心是如此难以测度,马佳绍英的忠心有几分是基于旧谊、几分是基于现实考量?
那些商贾的顺从,又有几分是畏于新规、几分是觊觎那“侧门”后的利益?就连身边这些伺候的太监,他们的恭敬背后,又是否藏着别样的心思?
“既然生在这个时代,坐在这个位置上,” 凌霄攥紧了小小的拳头,仿佛指甲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也带来一种决绝的清醒,“光会背诵圣贤道理是没用的。我得学会……真正能在这个紫禁城里活下去、甚至有一天能说得上话的‘术’。”
“帝王之术。”凌霄轻声吐出这四个字,不再带有以往从学校书本中看到时的模糊与遥远感,而是充满了迫切的、实实在在的需求。
从前在学校学习的知识还是太过浅显,自己并未能够深刻理解其中含义,对那时的凌霄而言,所谓的‘屠龙术’不过是宏观层面的剖析。
凌霄现如今要切实利用所谓的‘屠龙术’,则有自己的一番道路摸索。
令凌霄感到可笑的是,竟然梦想自己能够拥有什么金手指系统,外挂空间,对此只得一笑了之。
这“术”,不是奸邪的权谋,而是在复杂境遇中审时度势、知人善任、平衡利害、趋利避害的实际能力;
是懂得何时该示弱、何时该强硬、何时该妥协、何时该坚持的精准判断;是能够透过华丽言辞与恭顺表象,直抵人心真实欲望与恐惧的洞察力。
凌霄知道,这种“术”无法直接从四书五经中得来,它藏在历朝历代的史书字里行间(尤其是那些涉及权争、政变、改革的篇章),藏在马佳绍英这样的老臣日常处理的繁琐政务与应对各色人等的经验里,甚至,也藏在他未来需要更细心观察、揣摩的每一个人——包括他的帝师、他的伴读、他身边的太监——的言行细节之中。
凌霄走到书案前,重新坐下。
没有打开常规的儒家经典,而是抽出了一本《资治通鉴》——这是他近期要求添加的读物。
凌霄翻到记载唐代中后期宦官专权、藩镇割据的篇章,那些君臣猜忌、权力倾轧、制度崩坏又勉力修补的描述,此刻读来,竟与眼前处境有了几分诡异的呼应。
“路漫漫其修远兮……”他低声念道,眼中少了几分孩童的天真,多了几分沉静的思索与磨砺的决心。
凌霄知道,内务府新章只是漫长道路上的第一块铺路石。
未来的路,注定遍布更复杂的陷阱与更艰险的挑战。而他要做的,就是尽快褪去这身稚嫩,在经典之“道”的指引下,于现实之“术”的磨砺中,真正成长为一个能在这末世困局中,为爱新觉罗氏挣得一丝喘息之机的、合格的“守成之主”。
窗外,暮色渐合,紫禁城又迎来一个夜晚。暖阁内的灯光下,少年皇帝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孤独,却透着一股初经风雨后,愈发清晰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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