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几十里外毗邻疫区之省,节度使府邸内堂门窗紧闭,厚重的织锦帘幕低垂,将屋外风尘隔绝在外。
堂内灯火通明,主座上的青年素锦常服,腰间悬了一枚质地上乘的羊脂玉佩,正执着一卷《南华经》,倚在窗下的一张紫檀木椅上,香炉余烟袅袅,将他本就儒雅清俊的眉眼衬得愈发柔和。
他看得极专注,修长的手指间或轻点书页。
“咚咚”几声,门被轻轻叩响,贴身侍从开门后,几道身影入内,为首一人身上还带着一丝奔波的疲惫。
“大殿下。”他身后一人先是躬身,然后开口道:“城西那边,今日又清出五七人,症候已深,按您的吩咐,都已处置干净。尸体已连夜运往城外焚场,相关衣物用具一并焚毁。接触过的兵卒已另置一处隔离观察,暂无异常。”
周铭在侍从指引下入座,喝了口茶在旁静静听着,这位他若没有记错,应当是泽州节度使。
“染疫者现如今有几何?”萧翎开口,声音平和,却让底下几人脊背更僵。
“回、回殿下,”节度使微微低头,艰难道,“据各县报,有明确疫征者,约...约两千余口,疑似者恐倍之。且每日仍有新增,有些甚至还随着流民北上...”
萧翎翻页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甚至没有抬眼,只轻轻“嗯”了一声。随后他另一只手端起旁边茶盏,浅啜一口,
“茶不错。泽州这穷山恶水,倒难得有这般清冽的泉水。”
旁边侍从垂首:“是周大人特意让人去五十里外取的活水。”
萧翎这才将目光从书卷上稍稍移开,看向周铭,眼神温和,带着点赞赏:“周大人办事,向来稳妥。”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摩挲,语气寻常,“太子那边也送了吧。”
看来大皇子的眼线无处不在啊,周铭背脊一寒,赶忙起身。
“你这么一来,我也该去见见太子了。”
听大皇子这么说,周铭顾不得再言其他,立刻劝阻,“今日有灾民往官道上挤,想拦太子车驾,国师更是亲自下车诊治,还设立了隔离之所,分发粮草,大殿下此时万不可...”
“行了。”萧翎淡淡打断,“国师仁心,太子体恤,自然是要施恩于民的。”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脸上打出一道阴影。“只是,泽州的疫病还未处理干净。”
目光在几位官员身上扫过,终于,一位官员站了出来,“大殿下,依臣看,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疫病如野火,沾之即燃,扑之不灭。”
“太子与国师在那边施药救人,是为仁政。但我们这里,毗邻京畿,连通数省漕运,乃是腹心之地,容不得半点火星蔓延,与其任其蔓延,累及全城,祸连三州,不若壮士断腕,以绝后患。”
一名文官模样的老者,似是本地州府佐吏,终究不忍,当即躬身道:“殿下是否可略施医药,哪怕只是些清热解毒的寻常草药,或能多救回几人?如此恐伤天和,亦有损殿下仁德之名啊。”
那官员反驳,“朝廷的赈济药材已在路上,但远水难救近火。扛不过去不如早些了断,免得痛苦,也免得传染他人。这是为他们好,更是为大胤大局!”
听着几人争执,萧翎靠回软榻,等几人暂时停下后,他缓缓开口:
“传令下去,凡确诊身患此疫者,无论老幼,即刻由官差带走,集中到城西二十里外,都散了吧。”
最后,屋内只余周铭一人。
“殿下,集中之后,如何安置?是否也仿效太子那边,派医官...”
萧翎终于轻轻笑了一下,“安置。”他仿佛听到了什么趣事,“父皇常教导,为君者当有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保全大多数,才是真正的仁慈。那些已染疫的,是注定要死的‘腐肉’。腐肉若不及时剜去,只会拖累整个身躯一同坏死。
城西的废弃矿坑,地势低洼,人迹罕至。多备柴薪、火油。每日送入的染疫者,入夜后处理干净便是。
“大皇子殿下仁德广布,实乃万民之福,臣之楷模。这是臣近年清点边境粮草,军饷时整理出的明细,请您过目。”周铭躬身将账目递了过去。
翻动书页的声响传来,接着是笔墨声,过了半晌,萧翎将笔搁在青玉笔山上,拿起一旁侍从递来的湿帕,从指根到指尖,慢条斯理地擦拭。
“周大人既然来了,便好好休息,再过几日泽州疫病稳定后,我一同面见太子。”
“臣,遵旨。”
与此同时,侍卫面无表情地接过公文,躬身领命,几人有序退了出去。
屋内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檀香袅袅,萧翎重新拿起湿帕,再次擦了擦手,仿佛刚才那笔墨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
最后,他抬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轻叹一声。
“我这弟弟和国师,在那边救人救火,我这里,却要做这恶人。”他摇摇头,语气带着点兄长般的无奈和包容,“罢了,总得有人来做这血光之事,才能成全他们,不是吗。”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远处,隐约似乎有马蹄声和别样的动静响起,又迅速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一双怨毒的眼眸目不转睛的看着这里。
对,就是这样!吵,接着吵!
一大早看着那道素色身影在病患与药炉间忙碌,楚酆到底没忍住,屏退左右,走到了他身边。
“老师就非要事事亲力亲为?”楚酆声音有些干涩,“随行也有医官,老师指挥便是。此地疫气深重,万一...” 他没说出那个万一,但紧握的手却泄露了他的恐惧。
“医官经验不足,用药稍有偏差,便是生死之别。我既在此,多尽一分力,或许便能多活一人。”秦钰侧头看他,“至于安危,我自有分寸。”
楚酆几乎要压不住火气,“老师总是说分寸。” 他想起那孩子手臂上的溃烂红疹,胃里一阵翻滚,更多的是后怕。
就在他想强拉着秦钰走时,一道身影挡在了秦钰身前,“太子殿下是储君,万金之躯,自然不该长久滞留险地。”
说话这人正是一日未出现的顾闻桓,楚酆脸色更差了。
“让开!”楚酆冷冷道。
顾闻桓毫不退让,“待明日初步安置妥当,殿下当率部分禁卫折返回京,方是上策。”
气的楚酆当场攥住他衣领,将他猛地拽近,压低声音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独占老师吗,想都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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