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沙溪的石岸边,水色被斜阳照得发亮,浅流里漂着几片红枫。
南星沉默地拆开药包,指尖一松,两颗魂梦香坠入水中,轻微的声响被溪水吞没。
“姑娘,你往水里丢的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询,巡街的差役目光落在水面的涟漪上,带着几分例行公务的警觉。
南星拢了拢药包的绳结,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异样:“不过是两颗冷香丸,受潮失了药效,丢了干净。”
差役探头看了眼水面,见并无异色,又打量她衣着整洁、神情淡然,不似作奸犯科之人,便不再多问,拱手离去。
水面的涟漪早已散尽,她盯着那片光,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昨夜的梦、湖底的影,全都随着那点波光散去。
步上石道往西角走去,街巷渐密,铺户的檐下挂着晾干的衣,孩童在巷口追逐,笑声被风折成断续的几段。
她走得极慢,衣角扫过地上的灰尘,鞋底碾出轻轻的声响。
巷子里原本有几道轻松的笑声,在日光与墙影之间散着,有人正随意说着什么,手里动作不断,风卷过她们的袖口,荡得影子轻晃。
忽然有人顿住,像是看见了不该出现的影子,声音在半句话里折断。
“南星?那是南星?”
巷子像被压住了一瞬,所有人愣在原地,衣袖在空中微微停着,脚下的步子在青石上顿住,空气里的灰浮缓缓落下。
“快,快,是南星。”
有人往前探了头来,声音里透出被风吹冷的惊意,目光死死锁在那道靠近的身影上。
“唉,真的是南星!”有人往前扑了半步,声音里裹着惊惶的冷意,嗓门抖得不成样子。
三年没人敢提的名字,此刻像被风掀了盖子,瞬间撞得满巷都是。
“你不是死了吗?你婆婆说你跟个姑娘去她娘家,结果一去不回,我们还以为你们被山里的虎狼叼走了!”说话的人声音拔得高,像被自己的话吓到,语尾颤着,眼神在她脸上来回扫,仿佛确认每一寸都是活着的。
“可不是嘛!云佐当年找你们找疯了,我们都劝他死心…”
最后这句落得慢,像是从背后一步步逼近,视线从人群缝隙里挤出来,带着三年累出的沉沉疑影。
巷口原本的声息在这一刻都沉下去,只剩风从屋檐下拖着灰沙,缓慢地绕过南星的脚边。
南星喉间涩意翻涌,正要回应,却见街上一个熟悉的臃肿身影匆匆走过。
她抿了抿嘴,压低声音:“诸位婶婶,大娘不必惊疑,我的失踪并非无故。一半天后,镇子的风怕是要变了,届时一切缘由,你们自会知晓。”
说罢,她转身朝着拐角的院落走去,身后的议论声渐渐远了。
院门虚掩着,她伸手一推,木轴轻响,光从缝里泻进来,院中景象一如往昔。
婆婆坐在板凳上择菜,张云佐跛着脚刷洗着肉车,院角梳小髻男孩俯身趴在池边,手指拨着水里游开的鱼。
男孩听见动静,先是抬头望了一下,眼神在她脸上凝了两息,随即猛地扑过来,小胳膊死死抱住她的腿,哭声撕裂空气:“娘!娘!是娘回来了!”
南星蹲下身,颤抖着抱住儿子,眼泪瞬间决堤:“睿睿…… 你……都这么高了…”
“娘,真的是娘……”男孩的哭声断断续续,脸埋在她肩头,抽噎着喊:“我不是在做梦,真的是娘,我好想你啊……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南星的肩膀抖着,手臂越抱越紧,泪水顺着脸颊一线一线落下。
二人的哭声,穿过院子,撞在檐下婆婆耳里。
“哐当”一声,菜篮从她手里滑落,菜叶滚了一地。婆婆揉了揉眼,支着桌沿慢慢站起,嘴唇哆嗦着:“星……星儿?你……你还活着?”
“娘,怎么了?”张云佐转过身,手里的布巾从指缝里滑落。
转头看到南星,眼睛瞬间红了,跛着脚地往前挪了两步,手伸到半空又猛地缩回,声音哽咽:“南星… 你… 你回来了…”
屋里传出轻轻的脚步声,穿素色衣裳的陌生妇人端着水走出来,看见院里的情景,整个人怔在门边。手里的碗险些没端稳,边沿磕在门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声尚未散开,院墙那头又传来一阵轻响,像是木桩被蹭动。
南星抬眼,视线掠向院墙。那影子还未退,她已放下睿睿,顺势踏上墙沿,半身探出,一手抄起靠墙的板砖,一手揪住那人的衣领。
“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她声音低沉,泪眼朦胧中透着狠厉。
婆婆瞧着她的身影,微微一怔,,手指在桌沿上支了支,随即抬声:“星儿,不可,不可。”
南星手上的力道收了几分,转过头来。
“星儿,下来!都是邻里街坊。”婆婆慌忙摆手,气息乱作一团。
南星松开那人,跃下墙头,手里的砖随手抛在地上:“邻居?”
“嗯,是邻居。”婆婆点了点头,声音微颤:“你们走了没多久搬来的,没事闲的常往这边瞅。”
她停了停,手在衣角上捻了捻,“我瞧着他们不像好人,还当是他们骗走了你们就,去报了官。”
说到这里,她轻叹一声,目光落在南星脸上,“谁知道竟是个误会,他们原是宫里出来的老人,搬来镇上颐养天年。”
南星盯着那墙角,声音不高却带着冷意:“那他们探头探脑的,在做什么?”
婆婆抬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语气缓下来:“都是可怜人,无儿无女的,行着是看睿睿小,瞧个乐子罢了,没别的坏心思。”
张云佐在一旁杵着,手还垂在身侧,似想开口又不知如何开口。
直到南星的目光落过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他喉结微动,声音发涩:“你……你与苏梅离开之后,去了哪里?我……我去过她娘家找过,说没见到你们,我还去了桃源镇,也没寻着半点影子。”
南星无声垂眼,睫毛颤了颤,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砸在衣襟上:“我们被人以赠金为由掳去了海上。苏梅为了护我,死在了那儿。我九死一生逃回来,不光是为了给她 ,也为了给镇上失踪的姑娘们,讨个公道。”
婆婆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心疼与懊悔:“原来是这样……我听了些闲言碎语,还以为你们真的撇下家里走了。竟是被掳走了?到底怎么回事?”
南星抬手抹掉眼泪,神色骤然冷定,眼底藏着霜:“我当初是想多捞些银钱补贴家用,却没料到中了圈套。那恶人,正是帮过咱家的‘大善人’。”
“大善人?” 婆婆怔怔望着她,眉头拧起,眼神里满是茫然。
南星吸了口气,鼻腔还带着哭后的酸胀:“嗯,她带着一双儿女,在镇上盘桓了几十年,专挑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家,骗走家中女子。”
张云佐眉头猛地一蹙,似是记起什么,脸色冷白,声音发颤:“难道是?是猪肉铺的……”
“隔墙有耳!是谁不重要,” 南星朝他递了个眼色,语气斩钉截铁地打断,“一半天之后,官府自会给出答案。”
说完,她的目光在空荡荡的院里扫了一圈,声音压得更低:“公公呢?怎么没见他出来?”
婆婆的喉头一紧,眼圈瞬间泛红。她微微扶着案几,声音发抖:“去年肺疾又犯了,家里四处是债,你公公他不肯吃药,熬了没几天,就这么走了。”
南星眼眶唰地红了,泪水再也忍不住。
“娘,孩儿不孝,回来晚了。这些都是干净钱,先拿去还债,再给家里添些用度。”她解开随身的布包,几根金条露在掌心,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几根金条塞到婆婆手里。
婆婆连连摇头,手却没能抽开,金条磕在她掌心,发出轻微的声响。
光从屋檐落下,在两人指缝间颤了一线,随即被掌心的阴影吞没。
张云佐望着屋内,又回头望向南星,喉间像堵了块石头,神情茫然又无措。他张了张嘴,几次想说话,终究只是发出一声低哑的气音。
屋内妇人轻手轻脚跨出门槛,脚步贴地几乎无声,在门边微顿,发颤的眼神飞快掠向南星又慌忙垂下,无措间伸手去拉睿睿的手:“…… 大人们说话,姨娘带睿睿去街上走走,好不好?”
“你走开!”睿睿一把甩开她的手,眼泪滴落脸颊上,扑向南星身边:“娘回来了!我要跟娘在一起!”
南星下意识俯身,怀口迎住那一团热气。
睿睿紧紧抱着南星的脖子,不肯松手:“我和爹爹找了你好久好久…我天天去溪边寻你,那些婆婆说你跟和尚跑了,我不信…你别再走了好不好?我以后天天跟着你,再也不离开你了。”
张云佐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淌,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两步,却没敢靠近,只是哽咽道:“睿睿… 别闹,你娘… 你娘刚回来,累了…”
睿睿却不管,只是抱着南星的脖子,哭着摇头:“我不闹!我要娘!娘别再走了!好不好嘛!”
南星摸着儿子的头,眼泪掉得更凶,却只能哽咽着点头:“好… 娘不走了…”
那妇人识趣地往后退了退,小声道:“云佐,我… 我先回屋了。”
婆婆叹了口气,眼神愈发愧疚,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为娘年纪大了,睿睿还小,云佐腿脚又不好,家里得有个人帮衬着……我……我对不起你。”
她盯着地上的菜叶,喉结滚了几下,声音更哽:“你不见后,我们真找遍了山里山外。连星沙溪上下都摸遍了,你公公夜夜守在溪边,直到去年病重……”
南星的指尖在颤,泪水不断砸在衣襟上。她哑声道:“娘,都是我不好。当初家里日子刚有起色,我贪那点银钱,想着能让你们宽裕些,才中了圈套。害得爹爹等不着我,云佐又拖着腿到处寻,家里还落了债……这一切,都是我该还的。”
她抬袖抹泪,深吸了口气,语气慢慢稳住:“我回来,不是要争什么。只求娘和云佐能容我,把西厢让我住着就好。家里的活我来搭,睿睿我自己带。我不求你们立刻原谅,只想把这日子,一点一点补回来。”
婆婆抹着眼角,指腹蹭掉脸上泪痕,轻轻点头:“好,星儿,你肯回来就好。屋里乱,你先歇歇,我去灶下看看火。”
转身时,她的肩头仍在微微颤,却比方才稳了几分。
张云佐张了张嘴,喉间滚了滚,只挤出一声低得像蚊蚋的“嗯”。
他转身拄着案几,半跛着脚往灶间挪去。
他把劈好的柴搬到灶口,火折子吹亮,火光映在他脸上,红白交错,像被烟气呛了一下。
南星看着那跛着的背影,心头仍在微颤,却觉得他的步子比记忆里更沉,拖得地上的灰都跟着抖。
她定了定神,推开虚掩的西厢房门。
空气里残着檀香气,像旧衣柜里遗着的粉香味。窗边的竹篮里,几件未完的女红随风微晃,线头细得像没说完的话。
她抚去桌上薄灰,指尖触到冰凉的木面,眼眶一热。
苏梅留下的绣帕,她轻轻叠起放进匣中,又理了理铺盖,被褥晒过的味道透着暖气,针脚边有新线的光。
院中传来剁肉声,“咚!咚!”,刀口落木的声一下一下传进来,油烟裹着咸香往屋里钻。
不多时,锅里油爆葱姜的香味呛得人鼻尖发痒。婆婆在灶前翻锅,手腕微抖,张云佐在一旁切肉,刀工依旧利落,只是动作里透着几分不自然的认真。
睿睿的手指在碗沿上刮出细响,眼睛抬了抬,又被蒸气模糊。
锅里的气泡咕嘟作响,他听得出神,却又不敢离开西厢房母亲的影子太久,生怕她再忽然不见。
南星出来时,天色已暗。檐角的风带着饭菜热气,吹得油灯火苗晃了晃。
她走过去,接过婆婆手里的锅铲,轻声道:“娘,我来。”
婆婆愣了愣,摆手,又点了点头:“也好,你看看咸淡。你以前最会炖煮。”
婆婆让开灶口,姨娘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扶,却在半寸外顿住,指尖轻轻收紧,像被灶火烫着,又悄悄缩回袖里。
锅中的炖鸭咕嘟冒泡,油脂浮在汤面。边上红烧肉块、煎鸡脯的香气一层层往外冒。
张云佐端来一碗温水,递过去时手在半空顿了顿,终是稳稳放在她面前,指尖飞快地缩回。
桌上菜色渐齐,睿睿扒着凳子往上蹿,小脸亮亮的。婆婆拍了拍他的小手语气不自觉地软下来:“别急,等娘盛汤。”
桌脚的炭火盆噼啪作响,红炭映着几人的面色,明暗交织。
风从屋檐钻入,又被热气逼回,灯焰轻晃,四个人的影子在墙上缓缓摇着,连成一片温色。
南星抬眼望着对面的三人,眼眶还有些红,神色很淡,唇角却悄悄勾起一点几乎看不出的弧度。
她举起筷子,筷尖在碗边顿了顿,气息落稳:“吃吧。”
婆婆应了一声,先给睿睿夹了块鸭腿。张云佐依旧低头夹菜,却把盘子里最嫩的鸡脯,悄悄往她碗边推了推。
睿睿笑着,用小勺子舀了块肉,踮着脚往她碗里放:“娘吃,香!”
南星俯身接过那勺肉,夹到口中,咸香漫开时,鼻间涩涩发酸。
睿睿望着她,眼里亮光一闪,笑意一点点绽开。
屋内灯焰微跳,影子叠在墙上,碗筷轻轻一碰,蒸汽缓缓涌起,把几个人的呼吸都拢在同一口气里。
风顺着门缝卷了进来,灯火轻轻一偏,院墙的影子也被风势带得斜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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