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府大殿的梁枋上,悬着盏鎏金穿枝莲纹宫灯,烛火被窗缝钻进来的冷风拂得微微摇曳,将殿内的阴影拉得忽长忽短。青铜鹤首香炉就立在殿中丹陛一侧,鹤喙微张,一缕细若游丝的沉香烟雾缓缓升腾,带着几分清苦的回甘,却怎么也驱不散满室凝滞的沉郁。
成王斜倚在铺着玄色貂皮垫的檀木圈椅里,指尖无意识地叩着案几。他指节分明,套在指端的鎏金护甲泛着冷冽的光,与乌木案几相击时,发出“笃、笃、笃”的细碎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案几上摊着几本奏折,旁边堆着厚厚的边报,墨迹淋漓,字里行间皆是北境的紧张与江南的异动,看得人胸口发闷。
阶下,青州知府崔仲礼垂手肃立,背脊挺得笔直,额角却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一身藏青色官袍,前襟早已被冷汗洇出一大片深灰的印子,紧紧贴在身上,透着股湿冷的黏腻。崔知府几次张了张嘴,喉结滚动着,想说些什么来宽慰王爷,或是再提一提自己昨夜熬了半宿想出的那点筹谋,可话到嘴边,对上成王那双沉郁如深潭的眼眸,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知道,成王此刻的烦忧,绝非他那点皮毛计策能解。秦王在朝中根基深厚,门下聚集了大半翰林学士与各部官员,朝堂之上几乎是一呼百应;泰王则手握江南盐铁之利,金银如山,那些能诗善画的清客才子,趋之若鹜般投到他门下,每日吟诗作对,装点门面,倒也显得一派风雅兴盛。唯有自家王爷,守着青州这方水土,虽有些许兵权在手,却既缺朝堂助力,又少济世之才,如今夹在两王之间,进退维谷,如何能不焦心?
“罢了。”
成王突然直起身,椅背上的玄色蟒纹常服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肩头,衣料上绣着的金线在烛火下流转,泛着冰冷的光泽,衬得他脸色愈发沉峻。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声音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回去吧,坐在这里也是耗神。”说罢,他猛地挥袖,带起一阵风,将案头摊开的几张边报吹得“哗哗”作响,像是在宣泄着主人心中的烦闷。
崔知府如蒙大赦,忙躬身行礼,袍角扫过阶下的青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后退,皂靴碾过青砖缝里落下的几片枯叶,发出细碎的“咔嚓”声。退出殿门时,他的肩背仍微微发颤,直到走出王府大门,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才惊觉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中衣,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亲卫统领魏彪一直守在殿外廊下,他身形高大,身披玄铁盔甲,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显得格外凶悍。见崔知府狼狈离去,他转身折返大殿,盔甲上还沾着方才赶人时溅上的泥点,行走间,甲叶碰撞发出“哐当”的声响,打破了殿内短暂的沉寂。
“殿下,外头有个疯子,赖在府门前不肯走。”魏彪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却带着几分难掩的为难。
成王正闭着眼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闻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语气不耐:“又是什么人?”近来烦心事接踵而至,总有些投机取巧之辈想借着各种由头来攀附,他早已没了耐心。
“看着像是个乞丐,浑身脏兮兮的,披头散发,嘴里胡言乱语的。”魏彪如实禀报,“弟兄们见他堵着府门,影响出入,已经拿棍子打了他两顿,可他还是不肯走,赖在门口的石狮子旁,说什么……不见殿下不挪窝。”
“拿棍子打一顿赶走!”成王本就心烦意乱,听到这话,当即睁开眼,猛地一拍案几,吼了一声,“屁大点事儿都来烦我?!本王难道还管得了一个疯子的死活?”
魏彪被他吼得一哆嗦,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殿下息怒,弟兄们也想赶,可这疯子看着瘦骨嶙峋,性子却倔得很,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跑。方才还站在石狮子上喊什么‘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唬得几个年轻的侍卫都不敢近前,就怕……就怕真闹出人命来,反倒给殿下添麻烦。”
“(⊙o⊙)啥?”成王脸上露出几分诧异,他没想到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沉吟片刻,指尖再次叩起了案几,只是节奏比之前慢了些,带着几分思索,“他可曾说过别的?为何一定要见本王?”
“他说……他要给殿下献策。”魏彪挠了挠后颈,脸上满是不解,“只是此人浑身邋遢,头发纠结如乱草,身上还带着一股酸臭味,看着实在不像好人,倒像是个走投无路的骗子。小的们瞧着他那样子,实在不想让他污了殿下的眼,可他就是死缠烂打,实在没办法。”
成王沉默了,殿内只剩下沉香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烛火跳动的“噼啪”声。他如今身陷困境,秦王与泰王步步紧逼,朝中无人相助,民间贤才又被二人搜罗殆尽,若是寻常时候,这样的疯子他定然不会理会,可此刻,那句“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却像一根针,刺了他一下。
或许,是病急乱投医吧。成王在心里苦笑一声,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算了,让他进来。先带他去偏院洗洗,给身干净衣服,再弄点吃食让他填填肚子,等他吃好了、收拾干净了,再带来见我。”
“殿下,这……”魏彪有些迟疑,一个乞丐而已,哪里值得王爷如此对待?
“照做便是。”成王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这年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既然他敢顶着棍子也要见我,或许真有几分古怪,看看也无妨,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魏彪不敢再多言,躬身应了声“是”,转身退了出去。
成王重新坐回圈椅,目光落在案头的边报上,却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他想起方才崔知府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秦王在朝堂上的咄咄逼人,想起泰王凭借江南财富招揽人才的势头,只觉得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闷得喘不过气。青州虽是富庶之地,可比起京城的人脉、江南的财力,终究还是差了一截。他空有王爷之尊,空有一腔抱负,却苦于无人相助,这破局之路,究竟在何方?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比之前魏彪的脚步轻了许多,还夹杂着布料摩擦的声响。成王抬眼望去,只见魏彪掀帘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那人刚洗过澡,头发用一根粗布带束着,还带着几分湿润,身上穿了一件半旧的青布儒衫,虽不算华贵,却也干净整洁。只是他身形消瘦,脸颊凹陷,眼窝却很深,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藏着星辰。许是洗澡时没擦干,衣衫下摆还在滴着水,将地面洇湿了一小片。
他一进殿,便仰着脖子笑了起来,声音爽朗,带着几分不羁:“殿下总算愿意见我了。”
成王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他。此人虽看着清瘦,却自有一股风骨,尤其是腰间系着的那枚褪色的青玉佩,质地温润,一看便知是个有些年头的旧物,绝非寻常乞丐能有的东西。
胡有为甩了甩发梢上残留的水珠,大步走到殿中,对着成王拱手行礼,动作虽不标准,却也透着几分恭敬:“草民胡有为,见过成王殿下。”
“你为何执意见我?”成王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草民四海为家,浪迹天涯,走遍了大江南北,见过太多民生疾苦,也看透了朝堂纷争。”胡有为直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成王,“如今大梁江山,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秦王党羽遍布朝堂,泰王富可敌国,唯有殿下您,手握兵权,心怀百姓,是真正能安定天下之人。所以,草民特地赶来青州,投奔殿下!”
“投奔我?”成王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青州府不比京城繁华,也不如江南富庶,你一个四海为家的人,放着秦王、泰王那样的靠山不找,偏要来投奔我?你有什么本事,值得我收留?”
“我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本事,却有一肚子阴谋诡计,一脑子实务之策。”胡有为毫不怯场,迎着成王的目光,坦然说道,“如今殿下身陷困局,左右为难,草民愿为殿下分忧解难,助殿下破局而出,问鼎天下!”
“分忧?你?”成王又是一声冷笑,猛地一拍案几,“我堂堂大梁王爷,坐拥青州之地,手握万钧兵权,有何忧愁?你一个乡野匹夫,也敢在此妄言?”
胡有为却丝毫不惧,反而笑了起来:“殿下若是真的无忧,今日大内太监奉旨前来宣旨,成王府为何了无动静?殿下若是真的无忧,又为何急召青州知府崔仲礼深夜入府,密谈许久?”
成王闻言,内心猛地一惊,脸上的嘲讽瞬间僵住。大内太监宣旨之事,他特意吩咐了府中之人不得外传,与崔知府的密谈更是在密室之中,这个胡有为不过是个外来的乞丐,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他强压着内心的诧异,脸色沉了下来,厉声喝道:“一派胡言!不过是胡乱揣摩罢了!来人,将这个江湖骗子轰出去!”
“殿下且慢!”胡有为向前一步,高声说道,“草民既然来了,就不会空手而归。殿下心中有何烦忧,不妨说出来,且看草民能否为您解惑。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耽误不了殿下多少时间,若是草民说得不对,殿下再将我轰出去不迟,到时候任凭殿下处置,草民绝无半句怨言!”
成王盯着他看了许久,见他神色坦然,眼神坚定,不像是在说谎。他心中的好奇压过了不耐,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好,那本王就给你一个机会。如今秦王得朝中大臣支持,人才济济,朝堂之上几乎无人敢逆他之意;泰王得江南世族支持,金银不缺,天下才子大半被他收入囊中。本王守着青州,看似安稳,实则腹背受敌,进退两难。你且说说,本王该如何破局?”
胡有为闻言,非但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反问道:“殿下想要破局,首要之事,是想要金银钱财,还是想要济世人才?”
“人才!”成王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金银之物,青州府尚可支撑,可人才……朝中大臣及其门生故吏,大都依附秦王;那些散落在外的才子、隐士,也被泰王凭着金银与虚名搜罗一空。我青州地处边陲,吸引力远不及京城与江南,如何才能寻得可用之才?”
这便是他最大的心病。没有人才,便无法革新吏治、改善民生;没有人才,便无法运筹帷幄、应对外敌;没有人才,即便手握兵权,也终究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难以与秦王、泰王抗衡。
胡有为点了点头,又问道:“殿下想要的人才,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文士?还是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的清客?亦或是能办实事、出谋划策、可安邦定国的栋梁之材?”
这一问,像是一道惊雷,猛地炸在成王心头。他瞳孔微缩,猛地从圈椅上站了起来,玄色蟒袍扫过案几,带得上面的奏折微微晃动。他死死地盯着胡有为,语气凝重:“你究竟是谁?这些话,绝非一个寻常乞丐能说得出来的。”
胡有为抹了把脸上未干的水珠,坦然笑道:“草民不才,曾是几年前的举人罢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草民这些年走遍各地,看得清清楚楚。如今秦王招纳的,多是些会写青词、善拍马屁的文士,他们能为秦王歌功颂德,却未必能办实事;泰王养着的,也多是些能吟哦、善书画的清客,他们能为泰王装点门面,却难以解燃眉之急。可殿下要破局,要与两王抗衡,要安定天下,靠的绝不是这些人!”
说到这里,胡有为猛地提高了声音,语气铿锵有力,在大殿中回荡:“殿下需要的,是能在半夜画出北境布防图、白日算出粮草运输之道的狠角色!是能深入乡野、了解民情、改善民生的能人!是能严明律法、整顿吏治、使青州府政通人和的铁腕之人!是那些有真才实学、能办实事、却被秦王、泰王筛掉的真正栋梁!”
成王听得心头一震,胡有为的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可他苦于无处寻觅这样的人才。他往前走了两步,急切地问道:“这些人才,怎么会来青州府?满朝文武要么递了门生帖给秦王,要么捧着诗集投奔泰王,剩下的要么隐于乡野,要么怀才不遇,我就算想找,也无从下手啊!”
“所以草民才说——考策论!”
胡有为一把扯开身上的青布儒衫,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儒衫,眼神中带着几分激动与期盼:“开恩科不必等三年后的秋闱,就在青州府设一个临时考场!不考那些‘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风花雪月,不考那些空谈义理的酸腐文章!就考‘若遇河决,如何分洪救民’,考‘北境马匪屡犯,该练新军还是修堡寨’,考‘如何整顿吏治、减轻百姓赋税’,考‘如何疏通商道、增加府库收入’!”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那些落第秀才里,有的是在乡野帮着乡亲算过水利、修过堤坝的;有的是跟着商队走过漠北、熟悉边境地形的;有的是做过账房先生、精通算术理财的;还有的是出身寒门、深知百姓疾苦的!他们读的是圣贤书,骨子里却憋着股子要做事、要报国的劲儿,只是没有门路,没有机会!秦王嫌弃他们不懂风雅,泰王瞧不上他们出身寒微,可这些人,恰恰是殿下最需要的人才!”
“殿下只需昭告天下,在青州开策论试,不问出身、不问功名,只要能写出切实可行的实务策论,无论是否中举,皆可入府听用,给予他们施展才华的机会!”胡有为目光灼灼地望着成王,语气无比恳切,“草民敢保证,只要殿下抛出这个橄榄枝,那些怀才不遇、渴望建功立业的能人异士,定会源源不断地赶来青州!到时候,殿下人才济济,吏治清明,民生改善,府库充盈,何愁不能破局?何愁不能与秦王、泰王抗衡?何愁不能问鼎天下?”
殿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噼啪”声和沉香烟雾缓缓升腾的轨迹。成王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胡有为,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他的话。考策论!不问出身!只看实务!
这个想法,大胆、新奇,却又无比可行!他之前一直困在“如何招揽已有名气的人才”这个死胡同里,却从未想过,那些被遗忘在乡野之间、被主流排斥在外的落第秀才、民间能人,才是真正的宝藏!
许久,成王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带着压抑已久的畅快,带着破局的希望,回荡在整个大殿之中。他快步走到胡有为面前,伸出手,轻轻扯下他发间沾着的一片草屑,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几分激动:“好一个‘考策论’!好一个不问出身、只看实务!胡先生,你这一策,真是解了本王的燃眉之急!”
他转身坐回圈椅,玄色蟒袍在烛火下翻涌如浪,眼神中重新燃起了斗志与光芒。他对着殿外高声喊道:“魏彪!”
“末将在!”魏彪立刻从外面进来,单膝跪地。
“明日一早,就去传本王的令!”成王的声音洪亮而坚定,“青州府下个月开设策论试,昭告青州及周边各州府,凡有志之士,无论出身贵贱、是否中举,皆可报名参加!考题只考实务,不涉虚文!只要策论切实可行,皆可入本王府中听用,量才授职,绝不亏待!”
“末将领命!”魏彪心中一震,立刻明白了成王的用意,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高声应道,转身快步退了出去,生怕耽误了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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