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爸爸妈妈的关系，是不是不太好？”
根据林致雅之前的种种表现，宣凝率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可对方在听完她说的话后，却迅速摇了摇头，当场就否认了这个犹如空穴来风一般的猜测。
“岂止是关系不好……”林致雅低头冷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袖口，“我并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甚至连这两个人如今是死是活，都一无所知。”
宣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着实没想到，对方能用如此平静的语气，揭开这一道位于灵魂最深处的伤疤。
就仿佛是在过去的好多年里，早已经历过无数次比这还要更悲伤更惨烈的事情，让人从一开始难以接受，成功转化成如今的这副麻木不仁。
宣凝试探性地往前凑了凑，小心翼翼问道：“你还能记得他们的模样吗？”
林致雅再一次笑着摇了摇头，“当然是早就忘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别说具体长相，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都彻底不复存在了。
每每想到他们，脑海之中便是一片空白，如同失去了一大段旧事回忆，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宣凝犹豫不决地张了张嘴，好几次欲言又止，“难道……是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跟他们失散了吗？”
所以才会不记得长相？
然而对方却又一次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并不是什么失散，”林致雅抬起头，看着天边那一缕虚无缥缈的浮云，被风吹得聚之又散开，散开又重聚，“是他们把我给卖了。”
“我早就说过，我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家人。”
当初是他们先抛弃了我，我又何必要巴巴地凑上前去，认下这些毫无关系的“亲人”呢？
林致雅一开始并不叫“林致雅”，这个看起来像是韩国人一样的奇怪名字，其实是之前的公司给她取的，应该算是艺名，只不过是直接用在身份证上面的那种。
至于她原来的名字，已经太久都没有人喊过了，久到她自己都已经将其忘却，只是依稀记得，里面似乎是有一个“琳”字。
琳琳，这就是她在六岁以前的小名。
她也并非是真正的江苏扬州人，而是在六岁的时候才来到那边安家，并一直生活到了现在。
在琳琳短暂的童年记忆里，充斥着混乱与迷茫，犹如幻梦一场，醒来过后，皆是虚妄，甚至都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她忘了自己原来的家在什么地方，只知道那是一个比较贫困的小村子，四面八方都是山，去一趟县城赶集都需要爬上爬下，跋山涉水，需要徒步走上将近半个小时，才能看到较为平整顺畅的大路。
家里面有她的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年迈的奶奶，以及几个弟弟妹妹，具体多少个也有些忘了，只记得她离开家的时候，其中有一个还窝在妈妈怀里嗷嗷待哺，像是只脆弱的幼猫。
这么多人，全部都挤在一间不算太大的老房子里，墙面是坑坑洼洼的砖块，下大雨的时候，屋顶还会滴答滴答地漏水。
如果这栋房子能够完整保存到现在，肯定会被当成古董！
但是院子前面的那一小丛野生栀子花，好歹也是给眼前这片破旧且颓废的环境，增加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清雅灵气。
琳琳喜欢在栀子花盛开的季节，拿剪子剪下那些开得正好的小白花，将其插进装着清水的塑料瓶子里，最后放到卧室的窗台上。
不消多久，整个房间都会变得香香的，不再会有难闻刺鼻的霉味。
在那个时候，这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白花，就是她对生活唯一的期许和向往，是支撑着她每天清晨睁开眼睛的动力。
她也好希望自己能像这些栀子花一样，在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绽放到极致，无关卑贱，无愧于心。
家里很穷，偏偏长辈们又都有着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小小的琳琳在还没开始上学的年纪，就被迫承担起了家务琐事的重担。
每天都要帮着家里人做饭、洗衣服，照顾弟弟妹妹的饮食起居，有时还要跟着爸爸一起跑到山下，打理田间的各种庄稼。
那些庄稼和蔬菜，几乎承包了家里所有的经济来源，有时候收成不好，全家一整年都得过得苦哈哈的。
偏偏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宝宝，家里面的情况愈发艰难了。
所以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
琳琳觉得，爸爸妈妈和奶奶肯定是背着她谈了些什么，反正在那个小宝宝才刚出生没多久之后，爸爸就嘱咐她收拾好自己的生活用品，一起到县城去。
背上小包袱即将离开的时候，琳琳下意识回过头，最后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她生活了六年的地方，虽然没什么刻骨铭心的美好回忆，但这么多年的日夜相伴，怎么可能说舍弃就舍弃呢？
院子旁边的那丛栀子花也开了，一朵一朵的，冰清玉洁，纯白无瑕，像是用上好玉石所雕琢出来的艺术品，放置在老旧的小房子旁边，总感觉有些格格不入。
她昨天才刚挑了几朵开得最完美的剪下来，插在瓶子里放在窗台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凋谢。
栀子花开，盛夏已至。
可琳琳却感觉有些寒冷，四面八方皆是凉风，吹得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裸露在外的胳膊上，很快就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爸爸亲自牵着她的手，父女俩一起踏上了去县城的路，全程她都是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小木偶。
琳琳从出生开始就性格腼腆，不爱说话，即便早慧的她已经隐隐预料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身为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她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就连爸爸在跟那个穿着一身黑的怪叔叔讨价还价的时候，她都是乖乖巧巧地蹲在树后，看着土堆下面的小蚂蚁搬家。
算好价钱之后，爸爸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仿佛自始至终都没有生养过这个女儿。
琳琳则是被那个不认识的怪叔叔，带到了一家类似于废弃仓库的地方。
嗯，这应该就是那些人贩子的大本营了吧？
虽然看起来也挺简陋的，而且还有些压抑，但至少比她家要好些……
除了琳琳之外，仓库里面还关着好多的小女孩，差不多有二三十个，其中年纪最大的，也只有十一二岁，而最小的，连话都说不太清楚。
也不知道她们是被人贩子拐过来的，还是被家里人主动卖掉的。
自从琳琳进来之后，她发现仓库门外每时每刻都会有专人把守，即便是夜深人静之时。也绝不可能松懈。
除了这个大门之外，仓库里面就只剩下了几扇小窗子，位置都特别高，就算女孩们踮起脚尖高举胳膊，也完全够不到，并且上面还固定着结实耐用的金属防护栏，凭借小孩子的力气根本弄不开。
窗子仅仅只是用来采光和通风的，防护栏之间的空隙非常窄，恐怕只有刚出生没多久小婴儿的脑袋，才能勉勉强强地从里面钻过去。
仓库里也不存在什么可以用来钻墙挖洞的工具，就算有，女孩们也不太会用。
看来，她们暂时是没有办法离开这里的。
外面那些人应该是隶属于一个人口贩卖团伙的，他们将弄来的女孩都关在仓库里，直至找到合适的卖家，完成不可告人的肮脏交易。
人贩子提供给女孩们的一日三餐，就只是一些非常简单的馒头加咸菜，没什么营养，分量又很少，根本吃不饱，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存机能。
而且如果有一直哭闹反抗不听话的孩子，就会被抓去关小黑屋。
没错，关进小黑屋，会被挨打还不给饭吃的那一种。
琳琳倒是一直都乖巧得很。
她从来都不像别的小孩一样，哭着喊着要找爸爸妈妈，因为她知道，无论哭得再怎么大声，再怎么伤心，亲手把她买到这里来的生身父母，都绝对不会良心发现地把她接回去的。
也正因如此，她成功地吃到了每一顿饭。
她觉得这里的伙食和家里的差不多，居住环境也很相似，无非就是换了个地方而已，甚至还不需要一天到晚地干家务活，特别轻松。
渐渐的，她开始习惯上了在仓库里面的生活，也开始学着把自己的晚餐分一半给伤痕累累的同伴，最后独自一人忍受着睡梦中的饥饿。
刚开始的时候是有些难熬，不过时间长了之后，也就基本上适应了。
她变得比以前还要更瘦，因为仓库里面很难照到阳光，所以皮肤也是苍白无血色，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破掉。
六岁的女孩小小一只，乍一看还以为只有三四岁，瘦小的骨架上面浅浅地包着一层薄皮，明显就是非常严重的营养不良，看着都有些吓人了。
其他女孩子的情况也没见得好多少，大部分人的身上都带着被打出来的淤青和伤口，人贩子几乎是不会给她们用药的，类似于这种不危及性命的小伤，只能等待其自然愈合。
幸运的是，像这样寸步难行的囚禁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吧，那天本应该同往日一样平静，但仓库外面，却传来了一阵从来没有听过的打斗声，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碰撞声响，由远至近，足足响了好几分钟。
女孩们都很害怕，大家颤颤巍巍地缩成一团，唯独只有琳琳一个人，敢大着胆子往门的方向挪。
外面好像又传出来了新的声音……
是有人在撬门吗……
突然间，厚重的大铁门被人一脚踢开，门板用力砸在后墙上所溅起来的浮尘，在室外明媚阳光的照射之下，犹如漫天飞舞的亮片，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极致的狂欢。
被关了这么久，女孩们暂时接受不了如此刺眼的太阳光，感觉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纷纷伸出手来捂住眼睛，恰好就错过了警察破门而入的那一刻。
警察并没有伤害这些无辜的女孩子，很快就把她们所有人都抱了出来，第一时间带回警局看管着。
然后一堆人又在仓库这边忙活了好几天，才终于将全部的涉案人员缉捕归案。
正所谓天道好轮回，这次啊，也该换他们自己关小黑屋喽！
而那些被成功解救出来的女孩，在没有联系到她们的家人之前，都暂时安置在了警局的宿舍里。
琳琳特别喜欢警局里面的生活。
因为这边的伙食很丰盛，至少对她来说是如此的。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时不时会有人接到通知以后跑来警局找孩子，担惊受怕了好几个月的女孩，也终于是一个接着一个地见到了她们朝思暮想的爸爸妈妈。
希望他们以后都能看好自己的孩子，不要再将她们弄丢了。
一时不慎，所换来的可能就是终生的遗憾。
最后，就只剩了那么五六个孩子，由于实在没办法联系到她们的父母和亲人，至今都是无家可归。
琳琳自然也在其中。
她其实知道自己的家庭住址，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因为她根本就不想回去，所以面对警察阿姨的温柔询问，她从来都是一口咬定，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
反正小孩子记性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她之前还被囚禁，被虐待，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没造成什么精神问题便已经不错了。
而这些无人认领小孩的最终归宿，就是距离警局不远处的一家儿童福利院。
毕竟她们也不能一直赖在警局不走，这里又并非是什么托儿所。
琳琳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福利院大门的时候，应该是深秋。
大街上，行道树的叶子都已经变黄了，即便没有风，也在飘飘洒洒地往下坠。
此情此景，落在年幼的琳琳眼中，就像是夜晚到来前的落日余晖，是太阳留给这个世界的无声绝唱，壮阔而凄美。
儿童福利院里的生活很充实也很惬意，每天除了简单的文化课之外，还开设有音乐课、舞蹈课、美术课、手工课等等兴趣课程，既能让孩子们放松，也能适当培养他们的艺术细胞。
琳琳最喜欢唱歌，她在这方面的天赋似乎是高得有些出乎意料，哪怕她并没有学过任何的声乐技巧，但只要一开口，就连专业的音乐老师都忍不住拍手称赞。
她也非常喜欢这里的伙食，福利院食堂精心搭配出来的儿童餐，每一顿都保证营养均衡，而且比警局里面的套餐更加符合小孩子们的口味。
在福利院的旁边，还贴心地给孩子们划分出了一块很宽敞的户外活动区域，里面放置着滑滑梯、跷跷板、秋千架等等游乐设施，主要负责丰富孩子们的课余生活。
而就在这里，琳琳成功发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户外活动区域最角落位置的那一段木头围栏，不知道是因为年久失修，还是当初搭建就没有弄好，总之，只要从某个特定的角度发力，就能很轻松地将其挪动，从而制造出一条能够通往外面的小缝隙。
缝隙很窄，成年人想要通过的话非常困难，但对于又瘦又小的琳琳来说，足够了。
顺着缝隙挤出去之后，她又惊讶地发现，从这个地方可以直接通到附近的花园广场，中间只需要横穿过一片不算太长的绿化带，过程耗时甚至都不超过五分钟。
众所周知，福利院里的孩子是不能随便跑到外面去玩的，这里就相当于是一所全封闭式的寄宿学校。
所以啊，这条能够通往外面世界的神奇小路，就是琳琳追求自由的唯一方式，引诱着她内心蠢蠢欲动的疯狂与叛逆。
也恰恰是因为这看似毫不起眼的秘密通道，才让她从今往后的人生有了翻天覆地一般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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