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最后一次唱歌。”苏燕卿的指尖微微发颤,烛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她手背上,竟没觉出疼来。烛火在她眼角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像藏着未干的泪,稍一动弹就要滚落,“没过多久,她就咳血病倒了。起初还能勉强坐起身,靠在床头看疏影画的杏树,后来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整日整夜躺在床上,连说话都费劲,气若游丝的,像风中残烛,稍不留神就要灭。”
疏影把自己的铺盖搬到了偏院,日夜守着她。寒碧斋的冬夜格外冷,疏影就在床头煨了个炭盆,炭火烧得不旺,只够维持一点微弱的暖意,怕太烫了伤着黄鹂。她给她擦身时,总要先把布巾在自己手里焐热了,再轻轻拂过她嶙峋的脊背——那里早就没了肉,只剩层皮裹着骨头,像件挂在衣架上的旧衣裳。喂药时更难,黄鹂的嘴总是抿得很紧,药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枕头上,洇出深色的痕,疏影就用帕子一点点擦干净,动作轻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晨露,像在照顾个易碎的娃娃,生怕稍一用力就碰碎了。
有回疏影给她擦手,发现她指甲缝里还留着点银灰,是常年擦那支银钗磨出的痕迹。疏影心里一酸,眼泪掉在黄鹂手背上,她竟微微动了动手指,像是在安慰。疏影赶紧抹掉泪,笑着说:“黄姐姐,等你好了,咱们去园子里看梅花,今年的梅花开得早,定比去年的艳。”黄鹂没说话,只是眼珠转了转,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枝头,那里曾有过杏花如雪,如今只剩寒鸦栖息,聒噪得让人心慌。
黄鹂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眉头却总蹙着,像在梦里也不得安宁。偶尔醒来,就那么直勾勾望着天花板,眼睛空茫茫的,像蒙了层化不开的雾,什么都看不见,又像能穿透屋顶,望见塞北的烽火,望见那个永远回不来的人。疏影怕她闷,就坐在床边给她讲园子里的事,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蝴蝶。
“黄姐姐,你瞧那棵老杏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着天,倒像幅墨笔画呢。等开春就发芽,到时候满树的花,定比那年你在秦淮河畔唱《折柳》时,两岸飘的柳絮还热闹。”
“梧桐新做了张琴,是用前年被雷劈断的老桐木做的,音色像山涧的流水,清得能照见人影,她说等你好了,要为你弹《雁归》呢。”
“前几日周先生派人送了些新茶,说是雨前采的龙井,我替你尝了尝,带着点兰花香,等你能说话了,咱们泡上一壶,就着月光慢慢喝。”
她絮絮叨叨地说,黄鹂也不回应,只是眼珠偶尔动一下,睫毛上沾着的水汽轻轻颤,像停着只濒死的蝶,证明她还听着,还在这薄凉的人间悬着最后一口气。
临终前三天,天刚蒙蒙亮,疏影正趴在床边打盹,忽然被一阵微弱的拉力惊醒。她猛地抬头,看见黄鹂正睁着眼望她,眼里竟有了点微光,像寒星落在结冰的湖面。她拉着疏影的手,那手凉得像冰,指甲泛着青紫色,却抓得很紧,指节都陷进疏影的肉里,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肯松开。
“银钗……”她的声音轻得像缕烟,不仔细听根本辨不清,“把银钗给我……”
疏影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起身去翻妆匣。那支银钗被黄鹂托付给她时,用块洗得发白的红布包着,藏在妆匣最底层,压在疏影画的《黄鹂唱曲图》下面。红布上绣着朵小小的莲,是当年黄鹂亲手绣的,针脚早就磨平了,边角也褪了色。疏影解开红布时,“簌簌”掉下来几缕灰,是时间留下的痕迹,像谁的青春,谁的念想,都在岁月里化成了尘埃。
她把银钗轻轻放在黄鹂手里,银钗刚碰到她的指尖,那冰凉的手指竟猛地蜷缩起来,一下就攥紧了,指节都泛了白,骨节突出得像要裂开。她攥得那么紧,仿佛那不是支银钗,而是她丢失的魂魄,是她未竟的等待,是她与这人间唯一的牵连,生怕稍一松手,就会飞到那遥远的塞北,再也找不回来。
窗外的月亮还没落,斜斜地挂在天上,清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黄鹂脸上,像蒙了层薄霜。她望着天花板,那里有块水渍,是去年梅雨季漏雨留下的,形状像朵模糊的云,又像只断了翅的雁。她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嘴角牵起的弧度比柳叶还淡,声音轻得像羽毛,风一吹就散:“你看,嗓子哑了,人也走了……这歌……唱给谁听呢?”
“唱给我听啊。”疏影赶紧握住她的手,泪水汹涌而出,“黄姐姐,唱给我听,我听着呢,一辈子都听着呢。”
可黄鹂没再看她,眼睛依旧望着那轮残月。说完这句话,她的手忽然松了,那支银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又像谁的念想摔碎了,再也拼不起来。
她的眼睛还睁着,瞳孔里映着那点残月的光,亮得让人心惊。像在等谁回来,等那个说要带她去看塞北的雪的人——他说塞北的雪比秦淮河的月光还亮,可她终究没等到;等那个说要听她唱真正的《出塞》的人——她说要配着他的胡笳唱,可胡笳声断在边关,再也传不到江南;等那个把她的念想系在银钗上的人——他说回来要亲手为她簪上,可银钗还在,人却成了边关的一抔土。
疏影伸手想把她的眼睛合上,指尖刚碰到她的眼皮,就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那眼皮凉得像冰,睫毛上还凝着点水汽,疏影忍不住哭了出来,哭得浑身发抖,泪水打湿了黄鹂的衣襟,“黄姐姐,你放心,你的歌……我记着呢,一字一句都记着。我会画下来,会唱下去,让听的人都知道,秦淮河上曾有个叫黄鹂的姑娘,她的嗓子里住着春风,也藏着风雪……”
偏院的杏树在寒风里抖着枝桠,像在替谁呜咽。炭盆里的火早就灭了,只剩下点余温,很快也被寒气吞噬。
阿禾听得眼眶发红,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琴上,“啪”地一声,像黄鹂当年砸在地板上的泪,清脆得让人心疼。那泪珠在琴弦上滚了滚,坠落在琴身的雕花里,像沉进了岁月的深潭。她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按下去,琴音低得像呜咽,断断续续的,不成调子,像谁在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山河失色:“那她……算歌绝吗?她唱得那么痛,那么苦……”
“算的。”苏燕卿肯定地说,声音里带着种斩钉截铁的温柔,像在给一个迟到了三十年的名分,一个被岁月亏欠的荣耀。她抬手拂过案上的宣纸,纸上仿佛还留着黄鹂唱《雁归》时落下的泪痕,“疏影说,真正的绝,不是嗓子有多亮,不是技巧有多好,是能把自己的骨头揉进调子,让人一听就想起自己的痛,自己的念。黄鹂的歌里,有秦淮河的水,那水是她未干的泪;有边关的雪,那雪是她心头的霜;有未归的人,那人是她攥了一辈子的念想;有说不出的遗憾,那遗憾是她到死都没放下的等待。这些都是活的,是带着血的,比任何完美的调子都更能扎根在人心上,像老树根,在土里盘虬卧龙,拔不掉,忘不掉。”
她拿起那支紫毫笔,笔杆上还留着黄鹂的温度。在宣纸上写下“歌绝”二字时,手腕抖得厉害,墨汁在笔尖凝了又凝,才敢落下第一笔。“歌”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声未尽的哭,从浓墨到淡痕,像眼泪慢慢干了,只在纸上留下道浅浅的印,却渗进了纸的纤维里,再也抹不去;“绝”字的竖笔中间有个极细的断痕,像被生生掐断的念想,却又倔强地往下延伸,不肯彻底断开,像她到死都没闭上的眼,像她攥在手里的银钗,像寒碧斋年年盛开的杏花,落了又开,开了又落,总带着点化不开的凄楚。
“你看,这两个字,笔画里都藏着断处,就像她的歌,不完美,却让人记了一辈子。”苏燕卿的声音越来越轻,像被月光带走了,飘向了三十年前的秦淮河——那里的画舫还在,流水还带着呜咽,有个穿月白裙的姑娘正站在船头,唱着未完的《雁归》;飘向了寒碧斋的桂花香里——那里的桂花还在落,落在炭盆里,落在宣纸上,落在谁的发间,香得发苦;飘向了那个唱着《雁归》的女子身边,她的嗓子哑了,眼泪却亮得像星,正对着塞北的方向,轻轻问:“沈将军,这月亮,你看见了吗?”
窗外的月光忽然亮了些,透过窗棂落在“歌绝”二字上,墨色里仿佛浮出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穿着月白裙,梳着双丫髻,站在杏花树下,唱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声音清得像山涧的泉,连枝头的鸟儿都不叫了。可转瞬间,影子又变成了秦淮河上的歌伎,穿着素色的裙,不施粉黛,眼睛望着远方,唱着《雁归》,尾音里带着破音,像被风吹裂的笛。再眨眼时,影子又躺在寒碧斋的病榻上,手里攥着银钗,眼睛望着月亮,嘴角带着抹极淡的笑,像终于等到了归人。
阿禾忽然捂住嘴,怕自己哭出声来。她望着琴弦上未干的泪痕,忽然懂了苏燕卿说的“绝”——不是圆满,是残缺;不是欢喜,是疼痛;不是遗忘,是铭记。就像黄鹂的歌,带着血,带着泪,带着说不出的遗憾,却在岁月里酿成了酒,越陈越烈,越品越苦,却让人醉在其中,再也醒不过来。
烛火渐渐弱了下去,案上的宣纸在月光里泛着白,“歌绝”二字愈发清晰,像谁的魂魄,在纸上轻轻唱着,唱着秦淮河的水,唱着塞北的雪,唱着一个女子用一辈子的等待,写就的那首未完的《雁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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