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炎王手中的水杯停在半空,目光掠过草棚外那片被阳光浸染的田地,仿佛穿透了百年的时光。
朝瑶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
小夭站在外爷身侧,看着他苍老却依然挺直的脊背,那句没问完的话,又悄悄咽了回去。
西炎王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舍得?”
老人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砂砾般的沧桑,“那丫头像风,谁能留得住风?”他抬眼看向小夭,目光深邃望不到底,“她能回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就够了。”
他沉默片刻,布满厚茧的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声音低沉下来,“就像你祖母当年……”
小夭再次听外爷主动提起祖母。她安静地坐下,为外爷重新斟满茶,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当年她陪我东征西战,上了坐骑是战友,下了坐骑是夫妻,同心协力,并肩作战.....”
西炎王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永不回返的昨日。
阿嫘倾诉情意时,他一开始拒绝了阿嫘,说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西陵嫘不肯放弃,以朋友、队友、战友的身份一步步接近他,这世间没有几个人能拒绝西陵嫘这样的女子,
更何况西陵嫘不仅爱他,还能帮助他成就大业。他们并肩作战共同奋斗创立西炎的那些年,陪他打拼天下,为他生儿育女,他对阿嫘不是没有一点真心的,他也曾是一位寻常的丈夫和父亲,
西陵氏因此奋勇杀敌,从一个仅次于赤水氏的世家大族,渐渐没落。西炎氏却从一个小神族部落成为大神族部落,最后成为一方霸主。
老人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可那平淡底下,却涌动着一生的憾恨。
他也曾真心对她好过,他们有孩子,有一起建立的西炎国。
后来对于已经成为一国之主的他来说,他不想再听她的了!所以他抓住个契机把彤鱼氏找回来,除了年少情意,也是想证明他不再接受西陵嫘的干涉,自己足够强大,不再需要她。
她是他的精神支柱,也是想要摆脱的桎梏,
“直到她走了,我才明白……”他顿了顿,“她想要的,不过是与我并肩看遍这山河。”可那时的他,眼里只有权柄与疆土,直到失去才惊觉,最珍贵的,原是触手可及的相伴。
“所以.....”西炎王看向小夭,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对你妹妹,放手就是最好的成全。”
他抬头望向远山,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骄傲。
小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里是西炎王朝兴起的方向,也是祖母最终离去的地方。
“她想飞,就让她飞。”老人淡淡道,“飞累了,她自然会回来。”
很多年前,那个英姿烈烈的的女子,终究是一去不回头,再也没有人能永远留在他一回头就看得见的地方。
“但是外爷,”小夭忍不住开口,“您就不怕她飞得太远,忘了回家的路吗?”
西炎王闻言朗声大笑,惊起草丛中几只虫鸣。
他的小殿下啊……从来就不该被任何事物禁锢。
当年的桎梏,解开一代人,就够了。
朝瑶醒来走出屋门时,小夭安静端坐在院落等她,已换上今日宫宴的华服,翠绿清荷纹广袖曲裾,腰束鸾锦带,乌发绾成凌云髻。
“瑶儿,今日我也去看看。”小夭听见屋门打开的声音,回望身后。随即转身迈步,裙裾翩跹间佩环轻响。
“嗯。”朝瑶揉揉眼睛,任由小夭牵着往章华台走。
“要不....”小夭迟疑刹那,将话说完:“安排个侍女?”眼睛不辨五彩,总归生活不太方便,府中傀儡侍女指令行事,不似珊瑚、苗圃等人贴心细致。
朝瑶垂下手冲小夭笑着摇头,“我不习惯别人贴身伺候,木傀很方便,不用付工钱还省心。”
小夭也不再纠结,望着瑶儿那双星眸,“我等两日就要和鄞去巡视医馆,不似之前。各地疾病不同、风土各异、百草不一,我们会在各地待一段时间,坐诊治病,深入市井,至少得在外待一年。”
“前几日就该走了,但走前想等你回来见一面。”两姐妹手牵着手,慢慢走,像许多年前一样。
“很好啊。”朝瑶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释然,又像是感慨,“残缺之上,也能开出最圆满的花。”
“瑶儿,”小夭捏了捏她的手指,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你离开后还会回来吗?”
朝瑶停下脚步,歪头打量着身边的小夭,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小夭,我发现你最近越发有长姐风范了。”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长姐如母,你比娘还爱操心。”
“找打是不是?”小夭作势要抽出手,朝瑶却抓得更紧,还故意晃了晃。
“不在之在,”朝瑶目光投向远方青翠的山林,深沉而辽远,仿佛穿透了光阴,看到了最深的来处。“我不在你身边,却无处不在。”
“形而上的在场,当春风突然让你喉咙发紧,当某首歌骤然使你恍惚,那一刻的陷落,你是不是都会想起我?只要你想起我,那就说明我无处不在。”
“可现在这样,也很好。”小夭这简短的几个字,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朝瑶忽地靠近小夭,俏皮得意地指着她:“可惜我现在每晚搂媳妇咯,有了媳妇忘了娘,你别指望我再天天陪着你了。”
“你呀——”小夭拖长了语调,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带着些许无奈,却又饱含宠溺。
寂静回廊深处,当玱玹于转角处蓦然驻足,宫檐投下的阴影恰好将他半身笼罩。他眼中映出的是那两张足以倾世的容颜。
转角之外,章华台的阳光明媚如水,而他的世界,在这一刻骤然黯淡。
这世间万物皆可为他所有,为何偏偏是她,他求而不得?
朝瑶似有所觉,眼睫微抬,瞥向宫檐转角。
梦境里的洛洛何尝不是真情实意?与小夭和玱玹几百年不相见相比,她算是一步步见证过玱玹的点点滴滴。
一生始于?赤子纯真,无忧无虑?的朝云峰,那时的他是?璞玉未琢?,沐浴在父母?春煦日和?的宠爱中。然而?天崩地坼?的巨变,让所有欢愉?戛然而止?,他也从此?明珠蒙尘,孤雁失群?。
在皓翎为质的漫长岁月里,他学会了?隐忍蛰伏,敛翼待时?,以?韬光养晦?之策,?如临如履?地度日。
直至回归西炎,他?胸蕴丘壑,步步为营?,?铁腕初现,展现出恩威并施?的帝王之术。
终登帝位,君临天下,乾纲独断,夙夜在公,孤高不胜,制衡四方。
他的确是位好帝王,西炎王有开创之功,而他则能承前启后,为后世奠基。
朝瑶大大方方拉着小夭走过去,在距离玱玹三步之遥处站定,指尖流光一闪设下结界,开门见山:“我要告假。”
玱玹眉梢微挑,迅速瞟了眼那已闭合的结界,面上是帝王的威严,语气里却难掩一丝属于清水镇轩老板的耍赖劲儿。“我天天在辰荣山忙的焦头烂额,你回来不说帮我,怎么一开口就是告假?”
“玱大爷!”朝瑶手腕一用力,将小夭往前轻轻一扯,正好拦在玱玹面前。小夭一个踉跄才扶住玱玹的胳膊站稳,就听见瑶儿掷地有声地给出选择:“你自己选,要不你挨揍,要不她下毒。”
玱玹.....这两者有什么区别!“你去哪里?不说清楚,打死或者毒死,随你。”
正在袖袍里摸索,打算默契配合的小夭,闻言诧异地抬头看向哥哥。
哥哥还以为此刻在清水镇,可以随时对六哥耍无赖?
帝王耍无赖?
朝瑶垂首低笑,慢条斯理地挽起宽大的袖袍,露出光洁如玉的小臂。“当我不敢?威胁我?好小子。”
打?她又不是没打过他。他这辈子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被人甩耳光,就是她的力作。玱玹想着她此次音信全无,也放松了姿态,从容地站在原地。
“瑶儿,先去宴会。”小夭按住朝瑶的手,要打也是私下的事,总不能让玱玹顶着红印子出现。
她指尖刚触到瑶儿的手背,眼前便掠过一道迅疾的拳风。小夭定睛看时,玱玹竟已被那一拳结实地揍倒在地。
猝不及防倒地的玱玹,背脊撞上冰冷地砖,震得他呼吸一窒。他错愕地抬眼望去,脑中一片空白:不是……她真打啊?!
他本能地想要撑起身,可朝瑶已经蹲在他面前,一把提起他的前襟。
刚打完祁老儿,现在又来打他……
这流畅的衔接是不是太熟练了点?她究竟私下演练过多少遍?
朝瑶纤细的手指攥紧玱玹衣领,开始毫不留情地前后摇晃。
玱玹被她晃得头晕眼花,却只抬起单手,松松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看似无力抵抗,任由自己像片狂风中的树叶般无助摇摆。
这无序晃动中,玱玹的目光却如同被钉住般,牢牢锁在近在咫尺,那张灵动的脸上。每一次被推搡着后仰,他都会借着拉力主动前倾,如同一个无法挣脱的宿命循环。
在那只看似对抗、实则紧扣的手上,他指节因用力而隐隐发白,仿佛这不是一场殴打,而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游戏。
小夭见玱玹脸上连红印也没有,知瑶儿留手。此刻只是被摇晃几下不碍事,笑眯眯地看戏。
“外面都传我妖女魅君,你小子不仅不管,还默认。”
真当她天天在大荒之外不问是非?走之前可都将暗卫全部分散在各个大城池,专门注意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
他的人对自己明面的动向了如指掌,他会不知道?上次查出什么了?现在还没给她一个答复。
帝王一言,不足挂齿?
那些阴暗的虫子,不敢当面议论,酒后都快把自己和玱玹绑在一起了。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赠他大爷!她需要玱玹赠?她自己不会抢?婚外情?她有那个身子骨吗?十八个头吃人不吐骨头。
她就说怎么凤哥每次听见自己嘴里蹦出玱玹的名字,不是阴阳怪气就是讥笑讽刺。
多听两次把她往死里顶,拿她当折纸折叠,折一晚上不带消停。
朝瑶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戏谑,“今日我就得证实,我不是魅君,”呼吸几乎拂过他的耳廓,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是欺君!”
默认是一拳,要是推波助澜,玱玹此刻就该请医师接骨了。
所有纷乱的思绪平息后,玱玹心底悄然升起,一种隐秘的、近乎扭曲的安心感。
只有她面前,他的帝王身份是无用的,他们依旧和以前一样相处。这种相处说明她还没把他当成真正的陌生人。
朝瑶再次准备挥拳,小夭伸手去按朝瑶的拳头,结果被带得一个趔趄,差点陪哥哥一起躺在地上。
拳头止步于玱玹脸前一寸,凸出的指节忽地轻轻碰了碰玱玹的额心。
玱玹微微一愣,目光骤然柔和。
“笨死了,小时候教你打架要用力。”朝瑶松开玱玹,起身整理衣衫,避开玱玹的目光,“明知我挽袖袍就是打人,还不知防范。”
小夭好笑地叹口气,将哥哥扶起来,“要是被朝臣看见大亚在光天化日之下,于宫廷重地,公然殴打当今帝王,肯定要说造反。”
玱玹起身整理拽皱的前襟,抬头瞄了她一眼,低头边整理边说:“打不过,还手还得多挨几下。”
“不过....”玱玹从容整理,语气停滞,见她目光扫过来才继续说:“殴打帝王,罚俸一年。”
“你罚,你罚!”朝瑶袖袍一挥,蛮横无礼地梗着脖子,“今天晚上我就去国库,顺带把你所有衣服烧干净。”
“你们俩真是。”小夭扯了扯哥哥,扬了扬眉,“你想穿寝衣上朝。”
戳了戳玱玹的肩膀,“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顶着拳头印去宴会,让全大荒都看看朝瑶的欺君成果。第二,如她所愿。”
玱玹举起双手示意,“我投降,俸禄给你当路费,有事必须回来。”
“哼,小样。”朝瑶甩手背在身后,十分欠揍地冲着玱玹摇了摇脑袋,“打架差,小弟。”
玱玹.........咬牙切齿,“哥哥。”
“诶!”朝瑶应得干脆利落。小夭笑得猝不及防,玱玹脸黑如炭,恨不得哐哐哐给自己几拳,坐实她欺君,给她关在自己的宫殿里。
玱玹转身走出结界,令人敬畏的西炎帝王,谁也不会看出他深不可测的内心下,那份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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