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义捐之后，辛将军还曾去一窟鬼茶坊找过刘大娘几回，知她是在章小林的帮助下，才逃离了皇宫，这其中牵涉了后宫秘辛，他也没深究。
只是来去这么多次，并未见着有什么孩子，倘若刘大娘真有儿子，哪怕就算是收养的，那他也是舅舅，一家人怎么也得见个面才是。
“刘大娘是有个儿子，如今就在西洲书院进学，”章小林解释道：“前阵子还差点被人贩子拐了去，便另置了小院居住，还雇两书童陪着。”
辛将军自嘲地笑笑，他真是想太多了，早夭的那位，不是说死于后宫大火嘛，怎么可能还活着，想来是义妹不知从哪抱养来的孤儿，以后也算老来有靠。
“有儿子傍身也好，”辛将军狠搓了一把脸，打起精神道：“我虽是他义兄，但章东家却是义妹的恩人，若是能劝服她出面，那些旧将不会不听，正好联合抗敌。”
正所谓单丝不线、孤掌难鸣，想要抵挡北军南下，各城须得守望相助，互为支援才是。
章小林见大帐里并无外人，悄声道：“人心易变，刘大娘就算亲去也是枉然。”
或许刘将军对那些偏将恩重如山，但这么多年过去，难免有些人生了别样的心思，让一个弱女子前去，不吝羊入虎口。
“不可能！”辛将军猛拍了桌子，“我们都是受灾后的孤儿，若不是有刘将军收养在军中，早就饿死了，哼，就算是叛国，咱们都不会背叛刘家。”
章小林摇摇头，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人心还隔肚皮呢，突然冒出来一个女人，自称刘大娘，谁会信？将军别急，我另有办法。”
辛将军随后冷静下来，心下明白，确实不能拿自己的标准要求别人，自刘大将军冤死后，朝廷没少拉扰、分化旧将，指不定里面当真有忘恩负义之徒。
龙大当家忙劝道：“小林，你该不会是想假冒李发达的身份去接管军队吧，那肯定不行，军中有不少人认识他，这条道行不通。”
大楚确实发生过几次贼人冒充官员之事，不过那都是信息闭塞、穷山恶水的小地方，就算冒充也捞不到什么油水，还很容易被人发现。
毕竟一旦当官，原本的同乡故旧都会找上门来，就算有冒充者，不消多久便会露馅，一旦事发，便是抄家灭族之祸。
更何况是镇北大将军这种官职，真当枢密院是吃白饭的？再则，军队中还有监军在呢。
“假冒的风险太大，”章小林回道：“还是来真的保险些。”
辛将军一脸迷茫，这怎么可能来真的，大家又不傻，枢密院那边肯定会发出调令文书，上面肯定有各部大印。
辛将军不明所以，“最近事多，脑子有点不够用，章东家不如直说吧。”
“大家可听过斜封官吗？”章小林问道。
斜封官是前朝一种非正式任命的官员，是由皇帝或太子直接任命，并未经过正式选拔，通常用于敛财或收买，很受正统官僚鄙视。
但这种封官方式已经在本朝淘汰，因大楚文官集团势大，皇帝和内阁之间互相制约，除了直属天子的官员，可以由皇帝直接任命外，其他大臣的任免都得经过内阁同意。
如果内阁不同意，哪怕就是皇帝亲笔御诏也没用，照样奉还。
辛将军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想效仿前朝斜封官的文书，直接任命镇北将军，这计划可不可行另说，咱们没有宝玺啊，第一步就做不了。”
“谁说没有呢，咱们不但有皇帝玉玺，还有皇太后金宝呢。”章小林可是亲眼见过的，皇帝宝玺有好几个，有镇国之玺，还有传国之玺，都是成套的。
辛将军愣怔片刻后，随即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哈哈，你们不是朝廷中人，不知道宝玺的厉害，那不是萝卜能雕出来的……”
假冒宝玺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而且官员书吏们都有一套鉴别的方法，普通印章可不能仿冒。
“假的多麻烦，自然是真的！”章小林感觉有些受伤，这年头，怎么说真话都没人听呢。
辛将军笑声顿歇，他讶然地看着章小林，一脸不可置信的问道：“当真有？”
“嗯，我可是老实的出家人，从不打诳语，”章小林反应过来，这好像是佛门戒语，不过佛道本一家，无伤大雅，她继续道：“那还是之前逃出宫时，一并顺手带出来的。”
当然这得归功于逃出来的司宝宫人，不愧是在皇宫中历练过的，思想觉悟就是高，逃难时没想着携金带银，而是第一时间将宝玺收起来。
宝玺丢失这事挺严重，但也不至于影响朝廷运转，假太后命工匠重刻了几方替代品，反正文武百官也没几个亲眼见过宝玺，更不会傻得出头去质疑。
考虑到现在局势混乱，朝堂内外乱成一锅粥，辛将军越想此事，越觉得靠谱，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是不敢擅专，“事关重大，我得和潘知府亲眼看过宝玺才能决定。”
章小林也没藏着掖着，直言道：“东西都在刘大娘手里，你要是信得过潘知府的话，咱们现在就可以赶过去看看。”
反正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蹦不了你，跑不了我，不如将事情摊开了说。
而潘知府扣下税银之举，本就相当于交了投名状，意味着他的身家性命已和辛将军等人捆绑在一处。
于是一行人连饭都没吃，便匆匆来到府衙，找到身穿补丁常服，正埋头记帐的潘知府。
辛将军俯身对其耳语了几句，潘知府惊得瞪大双眼，“辛兄莫不是拿我说笑？”
“走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咱们看了再说！”
而后众人急匆匆又往一窟鬼茶坊而去，也是巧了，龙江长公主今日正好进城玩耍，郑元则随身服侍。
潘知府虽说不认识深居宫中的龙江，但对于郑元还是熟悉，毕竟前阵子，这位内侍还从他手里弄走了一些孝敬银，“中官……啊，郑公子怎么还没回京啊？”
郑元很坦然道：“此地景色不错，暂且盘桓些时日，潘知府为何屈尊来此？”
“听说此店的白茶一绝，今日得空过来尝尝。”
章小林见茶坊还有一些客人在，便小声对潘知府道：“有要事相商呢，不如换个地方说话。”而后，她找到正在磨茶的刘大娘，将事情简略说了。
刘大娘忙唤来杏儿接手，自己则提了食盒，对章小林道：“正好沣儿这会儿散学，不如去家里谈。”
范小胖很自觉地留下来干活，章小林等人则跟在刘大娘身后，往旁边的小巷子里走去。
北国攻下台城后，汾城有些人得了消息逃到别处，但城外的流民却源源不断涌进城中，有部分是主动入城避难，但还有一些却是被北军赶过来的。
而今城中，除军营、府衙、仓库等重地外，其余大街小巷都住满了人，运气好的难民或许还能找到空房栖身，其他难民却只能在大街小巷中露宿。
空间不够的情况下，人一多，便会产生不少秽物、垃圾，导致街上污水横流，无处下脚。
“真要当心发生疫病哦。”章小林小心地抬脚从草棚边上跨过。
走在她前面的潘知府回道：“我已着人买了些石灰，不日便可撒上，另外还在各街道修建了茅厕，过一段时日就能投用。”
当然这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真要避免大疫，还得加强公共卫生安全，排污管道需要清理，还得保障饮用水清洁。
另外重中之重，便是降低人口密度，一座城池能承载的人口是有上限的，如今但凡有人愿意出城另寻生路，潘知府都给开了路引条。
可人离乡贱，不少汾城人宁恳与北军死磕，也不愿离开故土，这也是目前摆在潘知府面前的难题。
不多时，刘大娘便带着众人来到小院，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她抬头看看天色，“这会儿他俩去接沣儿了，诸位先随我进屋吧。”
龙江自来熟的去拿茶具待客，郑元忙上前接过，“公主哟，这种事吩咐小的便是，仔细累坏了。”
辛将军和潘知府闻言惊得魂不守舍，刘大娘从宫中逃出来还情有可愿，毕竟皇宫不是家嘛，但公主怎么也逃出来了，没道理呀。
两人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施礼,龙江摆手侧身避过，“如今不在宫中，不须如此多礼。”
“礼不可废！”两人还是老实行过礼，方才低头退到一边，看出来，这里每个人的来头都不一般，怪不得能跟着一块来小院呢。
辛将军暗暗扯着章小林的袖子，“公主怎么来了？你咋没给我说呢。”
“冤枉啊！”章小林急得摊手，“公主可是自愿跟我们走的，再说你也没问啊。”
辛将军无奈扶额，“那我能问问还有谁被带出来了吗？”
“哦，还有候门嫡女，”章小林见到门外走来的几人，便顺手一指，“还有他！”
“咚！”潘知府立时腿软，跪倒在地，虽然小孩子长得快，但相貌大致没变，这明明就是早夭的先帝啊。
小皇帝好奇地看着两人，显然是不认识。
可潘知府认识啊，按大楚规矩，大臣外放，都需进宫朝辞，潘知府离京赴任之时，可是偷偷看过圣颜的，联想到刘大娘之前所说的沣儿，这不明摆着就是小皇帝嘛。
“微臣见过陛下！”
小皇帝离宫日久，宫里规矩有些生疏，他想了想方才道：“卿家，平身！”
“谢陛下！”潘知府也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心情太过激动，站直后还是浑身打哆嗦。
而跟在小皇帝身后的宝来、钉子似是早已知晓雇主的身份，默默地转身钻进厨房，不多时便在堂屋里便摆上一桌简单的饭菜。
郑元很有眼色地带着宝来、钉子两人在厨房用餐。
刘大娘此时将一个盒子端了上来，轻掸了表面的沙土，揭开盖子，里面摆放的正是几枚宝玺，有金有玉。
“这方便是传国之玺。”刘大娘取出其中最大的一方玉玺展示给众人看。
章小林也听说皇帝玉玺有很多，各有不同应用的场合，而传国之玺唯一的作用，就是每天早上安静地待在御案上，充当吉祥物便好。
潘知府小心翼翼接过，仔细审视一番后，压下激动的心情道：“确实是传国之玺不假。”
“潘兄安坐，我有一事相商！”辛将军请他入座，便将李发达一事细说了，顺便提了提自己的计划。
潘知府听后，大惊道：“这可是矫诏，要杀头的！”
“呵呵，玉玺是真的，圣上还在这呢，怎么会是矫诏？”辛将军干脆耍起了无赖，“如今朝堂无主，不如趁此机会拿下边军，方是上策。”
潘知府有些犹豫，这种事一旦被发现，牵连的人可就多了。
辛将军趁热打铁道：“李发达此人好色贪杯，毫无带兵经验，几万将士的性命交到他手里，怕是没有活路。”
“虽有玉玺，可圣上所用纸张不是凡品，怕是一样会漏馅。”潘知府到底有经验，指出其中的破绽。
细节决定成败，边将也不都是大老粗，细心些还是能察觉不对。
更何况军中还有监军在呢，这个职位通常由太监担任，他们对于宫中事物最是熟悉不过，想要蒙混过关，怕是难。
辛将军看了看刘大娘，还是硬着头皮道：“义妹可知边军都是将军旧属？他们肯定会听命于你的。”
显然辛将军是想搞个双保险，若是诏书不被承认，至少还能打打感情牌。
“若能尽些绵薄之力也好，”刘大娘挺干脆的。
潘知府看了看上首坐着的小皇帝和长公主，便也点了点头，“也好，回头我去纸坊走一圈，此计划非常冒险，不成功便成仁。”
众人匆匆用过饭后，又凑在一起详细地补充部份细节，为保安全，章小林和龙大当家决定参与其中。
刘大娘对龙江道：“如今情况紧急，不如长公主就搬到这里住吧，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潘知府点头如捣蒜，“是极，这里人多怕是有北国探子混进来也未可知，回头我安排些衙役过来守着。”
章小林挠头，“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好家伙，真要有探子，妥妥的指路标。
“放心，就作平常人打扮。”果真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潘知府差点在阴沟里翻船。
待计议已定，各人便回去收拾行李，明天一早便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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