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柢的诗学:方言写作中的文化记忆与抵抗诗学》
——以树科《文化梧桐》为中心的考察
文\/元诗
在全球化语境不断侵蚀地方性知识的当代,方言诗歌的崛起构成了一种微妙的文化抵抗形式。树科的粤语诗《文化梧桐》以其独特的语言质地与文化隐喻,为我们打开了一扇观察方言诗学如何重构文化记忆的窗口。这首诗表面上吟咏梧桐,实则通过粤方言的语音肌理与意象并置,完成了一场关于文化根脉的深刻对话。当我们以\"钟意桐树嘅龙风\"这一开篇为入口,便踏入了一个由声音、记忆与抵抗共同编织的诗学空间。
粤语作为汉语族中最古老的方言之一,保存了大量中古汉语的语音特征与词汇系统。《文化梧桐》开篇\"钟意桐树嘅龙风\"中,\"钟意\"(中意)、\"嘅\"(的)等方言词汇的运用,立即建立起一种语音上的地方性认同。值得注意的是,\"龙风\"一词在粤语中的发音与\"龙凤\"形成微妙差异,这种差异不是简单的语音变异,而是携带了岭南地区特有的文化密码——在广府文化中,\"龙风\"常与宗祠、族谱等记忆载体相关联,暗示着某种文化血脉的延续。诗人通过方言的语音外壳,包裹着对文化本源的追寻,这种追寻在声音的褶皱中悄然展开。
诗歌第二句\"屋企丛林乐园度\"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地方性书写。\"屋企\"(家里)与\"丛林乐园\"的并置构成空间隐喻,将私人领域(家)与公共记忆(丛林作为自然与文化交织的场所)融为一体。粤语中\"度\"字既有\"在\"的含义,又暗含\"程度\"的意味,这种语义双关使简单的方位词获得了哲学深度——文化认同不仅是一个空间存在,更是一种精神强度的体现。这种通过方言词汇的多义性拓展诗意的手法,令人想起黄遵宪《粤讴》中对方言诗性的开掘,但树科的表达显然更具现代意识的复杂性。
当诗歌转向\"斩杀魂魄嘅鬼佬\/称霸江湖,掠夺财宝\"时,语言的抵抗性维度骤然显现。\"鬼佬\"这一粤语中对西方人的俗称,在此已超越简单的外号意义,成为文化侵略者的象征符码。值得玩味的是,诗人选用\"魂魄\"而非\"灵魂\",因前者在粤语语境中更贴近道教与民间信仰体系,暗示着文化侵略不仅是对物质的掠夺,更是对精神世界的殖民。这种语言选择与北岛《守夜》中\"我不得不和烈士与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形成跨时空对话,但树科通过方言特有的词汇系统,使抵抗话语获得了更具体的地域根基。
诗歌末句\"梧桐灵犀牛角做\"将文化抵抗的主题推向高潮。粤语中\"灵犀\"与\"牛角\"的组合充满玄机——既指涉李商隐\"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古典意境,又暗含岭南民间\"牛角卦\"的占卜传统。梧桐在此不再是简单的植物意象,而成为联通古今的文化媒介,其\"牛角\"般的质地象征着某种文化硬度与精神韧性。这种意象的并置方式,与西西《我城》中通过粤语重构城市记忆的手法一脉相承,但树科的诗句更注重在短小篇幅内完成文化符码的密集叠加。
从诗学传统看,《文化梧桐》体现了方言写作对古典传统的创造性转化。诗中\"龙风—梧桐\"的意象对应,暗合《诗经》\"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的比兴传统。但树科通过粤语的语音特质(如\"龙风\"与\"梧桐\"在粤语中的押韵关系),使古典意象获得了新的声音形式。这种转化令人想起闻一多\"三美\"理论中的\"音乐美\",但方言特有的音韵系统为其增添了另一重文化维度。诗人似乎在告诉我们:传统的延续不仅依赖意象的传承,更需要通过特定语言的音响结构来实现。
在文化记忆的构建上,《文化梧桐》展现出独特的时空交织策略。\"屋企丛林\"将私人记忆空间化,\"称霸江湖\"又将历史创伤时间化,二者通过粤语的语法结构(如\"度\"字的双重意义)达成统一。这种处理与张枣\"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的时空并置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树科通过方言的地方性,使这种交织更具文化地理学的具体性。诗中未直接言说\"乡愁\",但每个方言词汇都成为记忆的容器,这种隐晦的表达比直白的怀旧更具美学力量。
就抵抗诗学而言,《文化梧桐》的独特性在于其\"根柢性抵抗\"。不同于政治抗议诗的直抒胸臆,树科通过方言本身的存续来实现文化抵抗——当全球化语境不断消弭语言差异时,坚持用粤语写作本身就是一种诗学行动。阿多诺曾言\"在错误的生活中无法有正确的生活\",而树科似乎在宣告:在标准化的语言环境中,方言的存续就是正确生活的可能性条件。这种抵抗不是呐喊式的,而是通过每个方言词汇的语音特质悄然实现,如同梧桐的根系在地下默默延伸。
《文化梧桐》的现代性意义在于其\"在地的普世性\"。表面上看,这是一首根植于岭南文化的方言诗,但其对文化记忆的追寻、对语言殖民的反思,却具有跨文化的普遍意义。就像帕斯\"太阳石\"对墨西哥文化的深层开掘最终触及人类普遍困境一样,树科通过粤语的地方性表达,最终抵达的是关于文化认同的普世命题。诗中\"梧桐—牛角\"的意象转换,暗示着地方性知识完全可能成为普世价值的载体,这种辩证关系正是当代方言诗学的精髓所在。
从文学史脉络观察,树科的创作延续了从黄遵宪到也斯的粤语写作传统,但在意象密度与抵抗意识上有所突破。与廖伟棠《野蛮夜哭》中粤语与古典语境的交融相比,《文化梧桐》更注重在短小篇幅内完成文化符号的密集编码;与饮江《于是搬石你沿街看节》的都市书写相比,树科的诗更具文化考古学的深度。这种发展显示出方言诗歌从单纯的乡愁表达,向文化记忆重构的复杂转变。
《文化梧桐》作为一首仅有六行的短诗,却通过粤语特有的语音、词汇与语法系统,构建了一个庞大的文化记忆场域。在这个场域中,每个方言词汇都成为联通古今的枢纽,每处语音差异都暗含抵抗的密码。树科的实践告诉我们:诗歌的先锋性未必总体现在形式实验上,对语言根柢的坚守与开掘,同样可以成就一种深刻的现代性。在文化同质化愈演愈烈的今天,这种根植于方言土壤的诗学,或许正为我们提供着反思现代性的重要路径——就像诗中的梧桐,唯有深植于特定的文化土壤,才能长出通向普遍天空的枝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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