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平房小院，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紧张。
我独自坐在冰凉的青石凳上，面前简陋的石桌上摊开一张皱巴巴的纸，手里握着一支笔，笔尖悬停，迟迟无法落下。
脑子里反复盘算着那几个数字，每一个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盗门，李长老说尽力召回了一些，加上原本留守省城的，姑且算两百七十人。这些人各有营生，隐匿在市井，身手或许有，但协同作战和正面硬撼的经验参差不齐。
千机门，明确表示能参与行动的只有四十三人。他们是技术流，设计机关，打造武器是一流，但面对面砍杀……我摇摇头。
红手绢，王兵这位班主手底下的班子，满打满算二十一人。人数最少，却是最敢玩命、配合最默契的一支奇兵。
青锋会，大概能凑出两百号敢打敢拼的年轻人，热血是够了，可实战经验和纪律性……不容乐观。
加起来，五百出头。这就是我们在省城能拉起来的全部家底。
而罗忠那边……六联帮经营多年，核心门生加上外围打手，上千人是保守估计。还有索命门那些神出鬼没、专精杀人的家伙。实力对比，悬殊得让人心头发冷。
这笔账，怎么算都像是螳臂当车。
我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戳着，留下一个个墨点。
旁边传来均匀的鼾声。
王兵靠在一张破旧的竹制躺椅上，竟然睡着了。
他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胸膛平稳起伏，眉头舒展，仿佛窗外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只是午后一场无关紧要的小雨。
这份安然，不知道是源于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还是……一种看透生死的豁达？亦或是，纯粹的心大。
另一边，大头正对着一截粗壮的树桩练拳。
他赤着上身，肌肉虬结，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闪着光。
每一拳都势大力沉，砸在树桩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树皮飞溅。
他看到我愁眉不展的样子，停下动作，抹了把汗，瓮声瓮气地说道：“阿杰，别想那么多了。我和兵哥都想好了，擒贼先擒王！明天……不，今晚我和兵哥就摸过去，找个机会把罗忠那老王八蛋宰了！蛇无头不行，他一死，底下那帮乌合之众自然就散了！”
我抬头看向大头，他眼神里闪着简单而直接的光芒，那是对王兵和他自己身手的绝对信任。
我心里叹了口气，大头的想法固然直接有效，但罗忠是何等人物？其心机、城府和自身实力，绝对深不可测。
他身边必定防卫森严，想近身取他性命，谈何容易？
弄不好就是肉包子打狗。
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忽然，院墙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落地声，紧接着，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翻过墙头，稳稳落地，几乎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
那人影迅速环顾四周，然后快步朝着王兵睡觉的躺椅跑去。
我认出他，是红手绢的一个兄弟，身手轻灵，最擅长潜行和侦察，是王兵撒出去的暗哨之一。
夜猫在王兵身边俯身，低声急促地说道：“班主，有一大帮人正朝我们这边过来！速度很快，看样子是直奔我们这里！人数……上百！快到巷口了！”
躺椅上的王兵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睛，瞳孔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清冷的锐光。
他坐起身，眉头微蹙，低声自语：“我没去找他，他倒先找上门了……他怎么知道我们躲在这里？又是那个老乞丐通风报信？”
他所说的老乞丐，是神调门的门主，消息灵通得可怕，亦正亦邪，难以捉摸。
王兵没有犹豫，起身径直走进里屋。
片刻后出来，手里已经多了两把乌黑锃亮的手枪。
他检查了一下弹匣，动作熟练利落。
“阿杰，接着！”王兵低喝一声，将其中一把枪抛了过来。
我条件反射般起身，伸手接住。
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驱散了心头的杂乱。
我双手持枪，迅速闪身躲到院落里一根粗大的房柱后面，枪口微微抬起，指向那扇老旧但厚重的院门。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手心微微出汗。
王兵则是单手持枪，侧身紧贴在门框旁的墙壁后，枪口同样稳稳对准门口方向。
他头也不回地对刚刚停止练拳、正摩拳擦掌、眼中冒出凶光的大头低吼道：“大头！别傻站着！回屋里去！保护好我师姐！没我命令，不准出来！”
大头虽然满脸不情愿，想留下来并肩作战，但对王兵的命令却有种本能的服从。
他重重“嗯”了一声，瞪了一眼院门方向，转身悻悻地朝亮着灯的里屋大步走去。
下一秒，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从院墙外的巷道里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那声音杂乱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绝对不是少数几个人能发出的。
听这动静，来者不善，而且人数远超估计的“上百”，似乎是想将我们这个小院彻底围死、一口吞下！
我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手里紧握着枪，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心里默默计算着脚步声的距离和节奏，肾上腺素在飙升。
院门并不宽敞，如果对方强攻，一次最多进来两三个人，依靠地形和手里的家伙，我们或许能支撑一阵，但被彻底包围，弹药耗尽只是时间问题……
脚步声最终在院门外停住了。
外面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吹过巷道发出的呜咽声。
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更让人心悸。我暗自庆幸，对方居然没有直接破门或翻墙强攻？还敢走正门？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泼辣、带着明显不耐烦和火气的高亢女声，如同炸雷般在门外响起：
“王兵！在里面吗？！快给你姑奶奶开门！磨磨蹭蹭找死啊？！”
这声音……
我和躲在门旁的王兵几乎是同时一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错愕和一丝……荒诞。
龙媛？！
怎么是她？！
没等我们俩用眼神完成交流，门外那位显然耐心已经耗尽。
“王兵！我听到你喘气的声音了！别给老娘装死！我数到三，再不开门，你就等着瞧！一！二！”
那“三”字还没完全出口，“吱呀”一声，王兵已经猛地拉开了院门闩，一把将门拉开。
他脸上迅速堆起一个混合着讨好、惊讶和心虚的复杂笑容，身体微微前倾：
“大小姐……您……您怎么来了？这大晚上的，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门外，龙媛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运动套装，头发在脑后扎成高马尾，显得英气勃勃，与之前在县城时那种带着江湖气的妩媚打扮截然不同。
她看也没看王兵堆笑的脸，径直迈步跨进院内，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个破败却挤满了人的小院，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自言自语般说道：
“哼，还真躲在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看来在省城混得也不怎么样嘛。”
王兵连忙跟在她身边，微微弓着腰，低声下气地附和：“大小姐说的是，说的是……”
然而下一秒，龙媛毫无征兆地伸手，精准无比地一把揪住了王兵的耳朵，用力一拧！
“哎哟！”王兵猝不及防，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反抗。
龙媛揪着他的耳朵，不由分说就往亮着灯的里屋拽，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怒火和委屈：“你给我进来！这么久！一个电话没有！一条信息不发！你是死了吗？！还是觉得老娘死了？！啊？！”
我看着王兵那副想躲又不敢躲、疼得龇牙咧嘴却又带着点甘之如饴的古怪表情被龙媛拖进屋里，一时有些愣神，不知道该跟进去劝架，还是该留在外面。
以王兵的身手，要躲开这一揪轻而易举，看来……他是自愿的。
这俩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外人还是少掺和为妙。
我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走向院门口，想看看龙媛到底带来了多少人。
这一看，我瞬间愣住了。
院门外并不宽敞的巷子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他们并没有乱糟糟地拥挤，而是颇有秩序地分成几堆，沉默地站着，如同一片沉默的礁石。
巷子两头似乎也被堵住了，确保没有外人打扰。
借着院子里透出的微弱灯光和远处街灯的光晕，我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离院门最近的那几张熟悉面孔。
老虎！依旧是一身腱子肉，光头在夜色下反着光，抱着胳膊，咧嘴对我笑着。
虾子猛！身材精悍，眼神锐利如昔，冲我点了点头。
山鬼骁！脸上遮住一只眼的眼罩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但眼神却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暖意。
小奇！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手里把玩着一个金属打火机，火花在指尖明明灭灭。
龙白！沉稳地站在一旁，如同定海神针。
再往后看去，人群中我看到了更多熟悉的身影！黄子豪！周小小！李武！小迪！他们居然也在！而且站得笔直，神情严肃，完全褪去了学生时代的青涩，多了几分干练和沉稳。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张张面孔，看着这些从县城一路并肩走来的兄弟，看着这些我以为短时间内无法再聚首的伙伴，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不敢置信的狂喜，脱口而出：“兄弟们……你们……”
武南笑了，那笑容驱散了夜色的清冷：“怎么？不请我们进去坐坐？打算让我们在门口喝风啊？”
我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侧身让开，激动地连声说道：“快请进！快请进！就是……院子小了点，怕委屈兄弟们了……”
“坐不下就站着呗！怕什么！”老虎洪亮的声音响起，他第一个迈步走了进来，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差点没把我拍个趔趄。
紧接着，虾子猛、山鬼骁、小奇、武南……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鱼贯而入，然后是后面黑压压的人群。
原本就不算宽敞的小院，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
兄弟们互相低声打着招呼，捶打着肩膀，压抑着声音里的兴奋。
原本死寂的小院，顷刻间充满了勃勃生机和人间的烟火气。
看着这满满一院的兄弟，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信任和毫无保留的支持，我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但脸上却绽放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舒展、发自内心的笑容。
之前所有的焦虑、算计、孤军奋战的沉重，仿佛都被这汹涌的人潮冲淡了许多。
我邀请老虎、虾子猛、山鬼骁、小奇和武南在石桌旁坐下（凳子不够，大部分人还是站着）。
我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们……怎么突然都来省城了？这……太突然了。”
老虎拿起石桌上我喝剩的半杯水，也不嫌弃，咕咚灌了一口，抹抹嘴说道：“你小子一声不吭把黄文菲那丫头急急忙忙送回县城，龙姐就觉得不对劲了。她多精啊，一打听，就知道你们在省城肯定遇上硬茬子了，而且麻烦不小。这不，立刻就把我们召集起来，让我们赶紧过来支援。”
虾子猛接过话头，语气带着点无奈：“本来还能来更多兄弟的，妈的，没想到省城这边查得这么严，尤其是最近，各个路口卡得跟铁桶似的，生面孔很难大批量进来。龙姐为这事儿，腿都快跑断了，托关系、找门路，最后也只送进来一百五十个。”
他指了指院子里外的人，“喏，就这些了。不过……”
龙白沉稳地补充道：“不过，会长说了，兵贵精不贵多。这一百五十人，都是神龙会里最能打、最机灵、也最信得过的兄弟，算是一比一挑出来的精英。家伙事……路上被查得严，大部分家伙都被迫处理了，只能带进来一些贴身的短家伙。但人到了，就是最大的力量。”
我心头一暖，但随即又是一凛。
罗忠那边动作果然快，对官家的渗透也够深，这是铁了心要切断我们的外援。
鸦的能量，不容小觑。
我站起身，对着院子里所有的兄弟，抱了抱拳，声音诚恳而激动：“有劳了！各位兄弟！这份情义，我杨少杰记在心里了！你们真是……雪中送炭，帮了我天大的忙！”
兄弟们纷纷摆手，嚷嚷着“杰哥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了“乒乒乓乓”的打砸声，夹杂着龙媛气急败坏的呵斥和王兵低三下四的辩解求饶。
我们外面这些人相视一眼，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略带促狭的笑容。
没人说话，但气氛却莫名地轻松了不少。
过了好一阵子，里屋的动静才渐渐平息。
房门打开，龙媛率先走了出来，她昂着下巴，像只骄傲的孔雀，虽然眼圈似乎还有点红，但气势十足。
王兵跟在她身后出来，愁眉苦脸，脸上果然青一块紫一块，耳朵根还红着。
但当他抬眼看到院子里这黑压压一片、熟悉无比的兄弟们时，那些狼狈和委屈瞬间一扫而空，眼睛猛地亮了起来，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甚至有些傻气的笑容。
“我靠！老虎！虾子！骁哥！小奇！武南！小迪！你们……你们都来了？！还有子豪、小小、阿武！”王兵惊喜地叫道，大步走下台阶。
“兵哥！”
院子里，所有从县城来的兄弟，几乎是异口同声，发出了一声整齐划一、中气十足的呐喊。
声音洪亮，在小院里回荡，震得屋檐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这待遇……我站在一旁，心里莫名有点酸溜溜的。怎么我就没这排面？
山鬼骁这时站了起来，走到王兵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样用布包着的东西，塞到王兵手里，没好气地说道：“既然你没死在外头，这个还给你。这段时间帮你看着众之堂，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可是累坏老子了！这摊子，你自己收拾吧！”
王兵打开布包一看，正是代表众之堂堂主身份的令牌。
他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毫不犹豫地，顺手又丢回给山鬼骁，嘿嘿笑道：“骁哥，能者多劳嘛！你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众之堂交给你，我放心得很！你就继续辛苦着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山鬼骁哭笑不得的表情，大步走进兄弟中间，用力地拍打着每个人的肩膀，大声地说着话，询问着县城的情况，笑声朗朗。
刚才在里屋被龙媛收拾的郁闷，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看着王兵和兄弟们热络的样子，我笑了笑，走到小奇身边，拉着他问道：“小奇，我那网吧……现在怎么样了？没被你折腾垮吧？”
小奇白了我一眼，嫌弃地说：“什么叫‘你的网吧’？”
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我就一段时间不在，你小子就想占为己有啦？”
“想什么呢！”小奇撇撇嘴，“现在早不叫网吧了，升级了，叫‘奇速网咖’！你走的时候那些老爷机，全被我淘汰了，换了四十台最新的高配机器，环境也重新装修了，现在可是县城数一数二的招牌！生意好得不得了！我都计划着，等省城这边事了，就来省城开分店了！还有，每个月的分红，我不是都按时打到你卡上了吗？你没看？”
我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好像真的很久没查过银行卡余额了，只是觉得好像一直没缺过钱花……原来根源在这里。
“可以啊小奇！”我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由衷地赞道，“干得漂亮！交给你，我果然放心！”
跟小奇说完，我又走向站在人群稍外围的黄子豪、周小小和李武。
他们三个是我最早的一批兄弟，从高中时代就厮混在一起，感情最深。
我笑着打量他们，调侃道：“行啊你们三个，现在也是龙姐认可的‘精英’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
“那必须的！”黄子豪一挺胸膛，得意地说，“为了能被龙姐选上，拿到进省城支援你们的资格，我们可是玩了命地练！白天跑业务，晚上就加练，健身房都快被我们踏平了！”
说着，他还撸起袖子，向我展示他那已经颇有规模的肱二头肌，手臂上的花臂纹身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张扬。
我看着这小子，确实褪去了不少当年的青涩和莽撞，多了几分沉稳和江湖气，只是这爱显摆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旁边的周小小毫不客气地拆台：“得了吧豪哥，就你？好几次上大重量，脸都憋紫了，哭爹喊娘地说不来了，还是我和李武连拉带拽才完成的。还踏平健身房呢，差点被杠铃压平还差不多。”
李武在一旁憨厚地笑着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你们两个！”黄子豪被揭了老底，脸一红，作势要打。
“哈哈哈！你小子。”我大笑着，上前一步，不轻不重地捶了黄子豪胸口一拳。
拳头传来的触感坚实而富有弹性，不再是以前那种单薄的感觉。
“不错，”我真心实意地说道，“结实多了。”
黄子豪挠挠头，嘿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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