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星海无声流转,亿万记忆的微光在杨十三郎与书灵之间明灭。翰墨提出的“等价之物”悬在空中,如无形的天秤,等待着一端落下足够的重量。
杨十三郎没有去掏储物法宝,也没有试图讲述任何惊天动地的冒险秘闻。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片虚幻的星辉下,眉头微蹙,目光似乎穿透了这片浩瀚的知识之海,落在了某个遥远而具体的地方。那里,应该有阳光穿过繁茂的桃叶,在松软的土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常年浮动着清甜的、近乎微醺的香气。
他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抵在自己的眉心。指尖没有灵光爆闪,动作甚至显得有些过于平实,就像一个疲惫的旅人在回忆时,习惯性地触碰额角。
“翰墨前辈,”
杨十三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星海穹顶里显得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我自飞升,蒙恩典获封‘蟠桃园八品执事’,至今已历五百零三个寒暑。”
他的指尖微微发力,神情是全然的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细的剥离。一缕温润的、介于乳白与淡金之间的灵光,被他从识海最深处,缓慢而稳定地牵引出来。那灵光并不耀眼,甫一出现,却似乎改变了穹顶内无形的“气息”。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弥漫开来,并非狂暴的生命力量,而是更为深沉、宽厚、带着土壤滋养万物后的醇和,以及一种独特的、清灵甘美的果木芬芳。
是桃香。极其纯粹、鲜活,仿佛能让人看见春日里灼灼其华的满树云霞,夏末时压弯枝头的累累硕果。
“此非功法,亦非秘术,”
杨十三郎凝视着眼前这团承载了他数百年光阴的灵光,语气平静无波,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追忆之色,“乃是我任职蟠桃园五百余年间,日观夜察,亲手所录的一部《桃树培育笔记》之全本记忆。”
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原是有纸质手稿的,厚厚七十三卷。可惜,三年前,被一个名叫潘安的人,撕掉了。”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听不出太多责怪,倒像是提起一件久远的、无可奈何的趣事,“自那以后,我便只以神识记之,时时温习增补。”
随着他的话音,那团散发着桃香的灵光在空中徐徐舒展开来,化作一片朦胧而清晰的虚影,并非连贯的文字,而是一幅幅流动的画面、片段式的记录、精细入微的图谱,以及大量朴实无华却精准异常的文字批注。
虚影流转,字迹显现:
「天庭历永寿九十二年,惊蛰后三日。西苑甲字区,第三百零一株,树龄一千二百载。其东南向第三主枝,新发七叶中有三叶边缘现焦黄卷曲斑,脉络隐有金芒。察其下土壤,三寸下有微弱锋锐金气残留。疑是前夜贪狼星行至亢宿,星力过盛,金气垂落,虽经蟠桃园大阵过滤,仍有微量侵染。已调‘坎水润木符’三张,化入寅时收集之无根水,于日落时分徐徐浇灌根周。后续三日,焦斑未扩,新叶色泽转润。——此例当记,贪狼过亢,对千年以上灵根仍有微扰,然其表征细微,需察叶背脉络。」
画面一转,是满树硕大蟠桃将熟未熟之景,每一颗都氤氲着浓郁的灵气。
「每至蟠桃将熟前九九八十一日,其果柄与枝条连接处,会分泌极淡之透明蜜露,其味清甜,唯神识可辨。此露能引来三界之外一种微渺虫豸,吾暂名之‘星尘螟’。其虫肉眼难见,形如微尘,喜食此露,若任其攀附,则桃肉靠近果柄处会生极淡涩味,虽不影响灵力,然口感微瑕。剔除之法不可用灵力强驱,恐伤果体。须以未经日光之卯时花间露,混合子夜时最澄澈之月华,以新制柔软鹤羽笔蘸取,于日出前轻轻拂拭果柄,虫自避退。——此法已验三百载,无误。」
接着是更多的片段飞速闪过:
《辨先天灵根对戊土、己土适应性差异一十七法详考及图谱》
《论周天星辰运转之潮汐力,对木属灵气子夜吐纳节奏的九种微效影响模型推演》
《蟠桃果实表面自然生成裂痕图谱(全),计三千九百八十一种典型式样,及其与灵气波动、根系状况、外部星力刺激的关联概率分析》……
《西王母座下七仙女之首,红衣仙子,每于采摘前三月来园巡视,其行走路径固定,所过之处,桃叶舒张度平均增加半成,持续约十二时辰。——此或无他用,然观测记录需全。》
记录庞杂、琐碎,甚至有些看起来荒诞不经,与斗法、修行、大道似无直接关联。但每一笔记录都透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每一幅图谱都精准得令人发指,每一次因果推断都建立在经年累月、重复验证的观测之上。那不仅仅是关于桃树的知识,更像是一个沉默的神只,用五百多年的时光,耐心地、一寸一寸地抚摸、倾听、理解着另一个生命族群的呼吸、律动、喜悦与病痛。
星海穹顶寂静无声,只有那些流淌着泥土气息与桃木清香的记忆画面,在无声诉说。翰墨主身所化的那团凝聚星云,似乎也在这平实却浩瀚的“真知”面前,微微滞缓了旋转。
书灵翰墨所化的那团核心星云,旋转的速度明显放缓了。老者虚影的眼眸,不再是最初那种洞悉一切、古井无波的深邃,而是随着画卷上流淌而过的一行行字迹、一幅幅图谱,泛起了难以言喻的微澜。起初,那或许只是一丝讶异,如同平静湖面被一枚极轻的叶子触碰。
当看到“星尘螟”的记录,以及那“卯时花间露混合子夜月华”的独特解法时,翰墨那仿佛由星光凝聚而成的眉毛,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虚影的目光在那段记录上停留了数息,似乎连“通明殿”浩瀚如烟海的记录库,都在进行着某种迅速的检索与比对。
虚影缓缓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星尘湮灭又重生的微响。
他并未打断杨十三郎的记忆呈现,只是那审视的姿态,从居高临下的评估,悄然转变为一种专注的、甚至带着些许考较意味的观察。
当那《蟠桃三千种裂痕图谱及成因推演》的标题与部分令人叹为观止的精细图谱闪过时,翰墨眼中最后一丝审视彻底化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的、郑重其事的明亮。他看到的不再是奇技淫巧,而是将“观察”本身锤炼到极致后,所呈现出的、近乎“道”的朴素光辉。
终于,最后一道关于“红衣仙子路径与桃叶舒张度”的趣味记录淡去,那团承载了五百载光阴的灵光记忆恢复了温和流转的原状,只是其中蕴含的生机与桃香,愈发显得醇厚、不可复制。
长久的寂静。
翰墨的虚影似乎在消化,在衡量。他缓缓抬起由星光勾勒出的手臂,仿佛要触碰那团灵光,却又在咫尺之遥停下。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杨十三郎身上,这一次,里面少了审视,多了些复杂的东西——是认可,是些微的惊叹,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古老存在对“专注”本身的敬意。
“此物,”翰墨终于开口,声音比之前少了些许空灵,多了几分沉凝的质感,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落在星海穹顶,“非是移山填海之神通,亦非直指大道的玄奥法门。”
他略微停顿,虚影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灵光,看到了其背后那个在蟠桃园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默默记录的身影。
“然,其观测之细腻入微,用心之专一恒久,于灵根培育、尤其是先天灵植性情体察一道……” 翰墨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确凿无疑的评判意味,“汝可称‘大家’。”
“大家”二字,从他口中说出,重若千钧。这并非对修为的评定,而是对“知”之领域的极高赞誉。
“此部《桃记》,”翰墨继续道,语气恢复了属于通明殿守护者的绝对客观与权威,“所载所录,乃是汝五百余载光阴、心血、神识尽数倾注所凝,三界之内,独一无二。 其中所蕴含的,并非仅是培育桃树之法。”
他虚指那团灵光:“而是‘观天地之微’的法眼,‘体万物之性’的耐心,乃至与先天灵根同呼吸、共律动的‘共鸣’之法理。 此等法理,看似朴拙,实则为通晓万物、补全三界认知图谱不可或缺之基。对我通明殿而言,其价值……”
翰墨微微颔首,做出了最终的裁决:“足以兑换汝欲求之答案。”
交易的天平,在这一刻彻底落下。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团悬浮的、散发着桃香的灵光记忆,仿佛受到了无形之力的温柔牵引,缓缓飞向翰墨。星光虚影伸指一点,灵光便如百川归海,无声无息地没入其身后那无边无际、缓缓旋转的浩瀚星海之中。一点比周围星辰更为温润、带着盎然生机的光点,在星海中亮起,随即稳定下来,成为这知识宇宙中一颗独特而永恒的新星。
与此同时,翰墨另一只星光之手对着穹顶深处看似随意地一引。
“嗡——”
轻微的震颤传遍星海。在杨十三郎面前,原本缓缓流转的星辰轨迹骤然变化。两片截然不同、却又紧密相邻的光幕被凭空凝聚、拉伸展开,如同两幅并置的古老星图。
左边一幅,星光轨迹略显古拙,甚至有些地方带着细微的、未被完全修饰的“毛刺”,但其能量流动的线条清晰连贯,带着原始记录的质朴与真实——此为被篡改前的原始星图记录。
右边一幅,星光轨迹流畅、完美,能量循环构建得圆满自洽,符合所有天规律令的“标准模型”——此为当前天庭存档、被修饰后的官方星图。
翰墨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直接指向核心:“汝所求之‘不同’,便在此处。”
随着他指尖划动,两幅星图上,共计七处关键节点被骤然点亮!如同被无形之笔用刺目的猩红圈出。
这七处篡改,手法精妙绝伦,每一处都落在星力潮汐转换、能量记录交接的“节点”或“模糊带”上。篡改者不仅抹去了真实的、驳杂的、流向不明的能量逸散记录,更以高超的星象推演和灵力模拟手段,在“官方星图”上凭空构建了一条完美的、闭环的、看似合理消耗的能量循环路径。
这条虚假的路径,如同一条精巧的锁链,彻底锁死了所有指向“异常”的线索,并将所有逸散的能量,在星图逻辑上,“合理”地导向了几处无关紧要的星域背景辐射之中。
铁证,就这样冰冷地、毫无遮掩地呈现在杨十三郎面前。无需任何解释,两相对比之下,那被精心掩盖的、通向陨星之墟的吞噬路径,在原始星图那略显粗糙的线条中,已然呼之欲出!其源头,赫然指向长生大帝所辖的几处关键天域与秘境!
交易完成。桃香换取了真相。
杨十三郎凝视着那七处猩红的高亮,目光锐利如刀,将每一处篡改的细节,每一笔伪造的轨迹,都深深烙印在脑海之中。星海穹顶内,只余下星辰运转的微声,以及无声惊雷,在心底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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